土豆其实没有五百五十二颗, 大家起了心思数了一遍,五百三十七颗,因为这些苗株也有几株结了一大串小土豆, 没结一个大的。捡过大的,又将鸽子蛋捡了,还不少, 有大半盆。
够今天的一顿土豆饼的量了。
这些土豆先让晾晒着,玲珑洗了手, 让画角端着小土豆, 两人去厨房,准备做吃食。
洗干净, 搓去去, 上蒸笼蒸两刻钟,然后倒出来, 用擀面杖杵成泥, 少兑些细面, 再放些盐未葱叶,捏成巴掌大的小饼, 放油锅里炸。
炸土豆特有的香气, 让人闻了心矜摇曳,几个厨上的人闻着这种香气说:“可了不得,这竟比面馃子还香些。”
玲珑嗅着这似曾相识的味道, 将叹息压在心底, 笑颜浮在脸上。
土豆饼最宜配西红柿酱吃,也宜配孜然辣椒面吃, 也宜配黑胡椒盐吃, 不过在这里, 只有西红柿酱。
炸了半盆土豆饼,玲珑给厨上的人留了小一半,让她们给大家伙儿分了尝尝味道,其他的,就做为今日晚食端上餐桌。
外皮酥脆,内里绵软,咸度适中,有微微的沙粒感,就这么吃着也香,涂上西红柿酱,又是一番味道。
于是大家赞道:“果然好物。”
可惜如今只能吃这么一顿了,再想吃却是不能了,那些大些的土豆都要留种。
遥想一遍,五百颗种实切做三千份,三千株苗植能结一万多颗,如此反复,数栽下年,则可得无穷尽之种实也……以它裹腹,确是比野菜犁瓜更佳。
大家不由对玉米又抱了几分说不得的期待。
玲珑也挺期待,期待玉米多产一些,期待徐郎君夫妇早日归来。
……
京城的六月也不好受,烈阳如炉,不过从远方吹来的风是凉的,早晚也凉爽,这倒比苏北更舒服些。
最好的消息莫过于,蚊子也远比苏北少,个头还小,夜里入睡时只需点燃一支驱蚊香,就能一夜安枕到天明。
徐郎君夫妇两人虽觉京城住着凉爽,但实在忍不了那许多乌烟瘴气之事,往东渠塘观了一场荷花,便拾掇了诸多行礼利利索索往通州登船回家去了。
留了些银钱与徐知安修楫屋子,毕竟这屋子已近百年,陈旧是真陈旧,腐朽也是真腐朽,屋顶许多地方已露了天光,实是不能住人了。
徐知安前脚送走父母,后脚便从巷里找了泥瓦匠将房屋重新修楫了一番,拆了旧屋梁,换了根新的榆木梁,以前的柳木小椽被虫蛀了许多,又朽了许多,承重力不好,怕下了大雪后塌下来,所以,揭开旧瓦,将屋顶全部揭掉,重新订了榆木小椽,买了些细柳枝并干蒲草,将屋顶重新压了一番,覆上厚土层,最后又将旧瓦铺上去。
五间屋子整修楫了二十天,花出十几两银子,再换了门窗,又花了几日,新家具还在打制中……
所幸如今是六月里,夜里睡在外面也不觉得凉,只是要提防夜里下雨。京中一贯的少雨,若是真在夜里下一场,说不得人们要互相庆贺一番,总归,京城乃至北方一带,今年的雨水又不丰沛。
官舍人多,暑气盛时,住在一起总免不了要受些鼻子罪,不讲究的人甚多,踩着一双汗脚来来去去,舍里薰臭的苍蝇都不来一只。
徐知安虽是看着极温和极好相处,从来不说一句让人听了不舒服的话,但这个气味,他也是忍受不了,于是借口修楫房子,搬出了官舍。
就在院里搭了两张木板,和平湖两个对付着住,清风明月夜虫鸣叫,倒也舒服自在。
后来魏守重也受不了官舍的味道,硬是搬了铺盖与徐知安挤着住了,他这人好交友,为人也爽快意气,听别的友人发了几次牢骚,心里便生出主意来。
于是找徐知安商量:“你这些屋子空着也是空着,莫不如赁与别人来住,我仔细算了一回,你这里至少能招七个人,加上各自的随侍,一共十四个人,每人每月的赁资三百钱,你每月便能多得四千钱。若雇个煮饭的妇人,每日提供餐食,则又能多进些,如此算来,你只管收赁资,不需多长时间,就能将修楫花费都赚回来了。”
徐知安回他:“你且消停些,这境况,我若招揽许多仕子来住,大家的秉性又各自不同,若来一个义愤填膺之士,在这里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咱们大家都落不了个好处。我知你交友甚广,不过平日里还是谨慎处事说话,只与仲华兄几个多相处,与素昧平生之友,还是三思而交,亦需三思而言,不可往交过密。”
魏守重便觉的有些扫兴,埋怨道:“你从前是个多伶俐一个人,自来了京城之后就平庸了起来,整日里隐着藏着,也不与大家一起论理了,只管埋下头去苦读抄录那些不得用的书册……徐伯父的一身筋骨,在你这里竟是半截不见。我等读了圣人之言,做了天子门生,就该一腔忠诚献于天子,如今奸宦横行,朝纲式微,我等就该奋进余力劝诫天子,等他肃清朝纲,振奋宇内,四海升平,方不负我等所学圣贤之道。徐行舟啊徐行舟,你自来比我明事理,怎么如今却缩着一言不肯出呢?”
徐知安叹息再叹息,他是真怕魏守重一个热血上头,做了不理智之事。可自己又不能将事情掰开来与他细说,说了就是疑君,怕是魏守重更不愿相信。
自小所的便是忠君之道,没人教过他,若是君王不值得敬忠时,他该何去何从。魏守重如今依然没看清事态,依然觉的君王是被权宦蒙蔽了,若他能上达天听指出奸宦的罪行,君王便会力扫污浊,涤荡宇内,做一个盛世名君。
金殿上的那位,可不是盛世名君,亦没有盛世名君的胸怀,只怕晚俞是要失望了呀!
这样天真纯粹的人,是不适合在官场混籍的。
于是徐知安劝他:“事已至此,非一人之功,亦非一人之过,纵你陈疏于圣前,亦不能改变此时之境况。我等读的圣贤书,教的是“仁”与“理”,此时“理”念不能通达时,再不得已,也要保重此身,施仁道于下,使淹于水火之万民得一休生喘息之机。意气遥凌乃是佳事,却不能不合时宜,若你折戟于此,便是辜负了你的志向。我与你不同,我自幼便学了一身夹缝中偷生的本能,若遇着危机,我便能隐下来,先奔活着,然后才图以后……晚俞,若你身边的鱼跃(人名,魏守重的随侍)做了许多恶事,你做为他的主人,你会不会察觉?其他的人会不会来与你告状?”
魏守重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能察觉的,纵是没人与我告他的状,凭我对他的了解,他也是瞒不过我的。”
徐知安又问:“君上与你比如何?”
魏守重抱拳道:“我怎么能与君上相比?着实的大不敬了。”
“那你不妨猜一猜,君上能否察觉身边之人所做之事?内阁是否与君上说过此事?”
魏守重一时语塞:“……”
徐知安又追问:“你既知鱼跃做了恶事,定是要处置他的,那么,那人一直未被处置……是何原因?内阁都奈何不得他们又是何因?晚俞你可曾想过这件事?”
“……不……怎么……?”
魏守重宛若被雷击了一般,面色灰白,几乎站不稳,想是从前□□了十几年的信念,被人从内里重重击了一下,几欲崩溃。
他紧紧抓住徐知安的手,看向那双眼睛,却见那里尽是了然的悲悯。
他说:“我不信,不能信,不敢信。”
徐知安点头:“我知道你定是不信的。那便不信吧,只是你不能再这么意气用事了,我同你知交,可以与你同患难,但你若是知道我因你而受牵过,定是万般难过不能释怀的。”
魏守重苦笑:“……你果真是最了解我,竟比我自己都了解的透彻。”
徐知安温声说道:“我自是不惧与你同担罪责的,只现在不能,我答应过二娘子,要保重此躯,不使她为我担忧。她此生已诸多坎坷,我不能用自己的性命为她再添一道坎坷。”
魏守重摆手道:“你不必多说,你知我,我也知你,我会……三思而后行的。”
徐知安叹气道:“这些话原不该我来说的,我亦不知与你知晓这些事是好是坏,只我不能看着你以卵击石,苍天之下,生民何辜,你我且留着这副身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吧。官场之众,争权夺利者多,解民疾苦者寥,你与我,与大家,能做多少便做多少,此道才是真正的圣贤之道。所谓避其锋芒,韬光养晦,忍百辱而后知天理,天理之下,报应不爽,我们慢等着就是了。”
魏守重愈发颓然丧气,点点头也不说话,垂着肩告辞而去。
……
徐郎君夫妇回苏州那日,打发人送来了信,说他俩暂歇一两日会来顾府拜访。
果真是大好消息。
更好消息,玉米茎杆最底层的叶子已然乏黄,玉米棒子的外皮也开始发白变干,玲珑隐约记得,玉米好像是从里往外熟的,玉米棒子上最外那层皮若变干,则代表里面干的更早,玉米粒已经成硬颗粒了。
玲珑先掰了一个,扯过外皮一看,不似她印象中的黄灿灿,它的颗粒有些乏白,只略带了些黄色,光泽度也不甚好,表皮粗糙许多,最顶端处竟然还长了一颗短刺……数了数,一共十三行,颗粒的饱满度还算不错,个头比当种子的那几棒粗长了近一倍。
这有是肥水的功效,也是种植方法不同的结果。
让画角帮着搓下种粒,放小称上一称,三两四钱,便当整三两来算,这两畦近六百株的玉米,产量应是一百八十来斤,这些数量,足够她那十亩试验田种了还有剩。
但这只是估算而已,这些玉米肯定也有长的不好的,比如种子不饱满,结的子粒是豁牙,这些因素都要考虑进去的。
维樘维检几个日日来看,见玲珑掰了一个,他们也想掰,却被玲珑阻了。
“等徐伯父伯母来时,与父亲一起掰,这样才能直观的展示到咱家的玉米种植与徐家种的玉米是极不同的,让大家寻到原因,明年试种的时候便不用走弯路了。”
维检说:“你不是写了册子么,让人依着册子种就是了。”
玲珑说:“册子只是我一个从前从未种过地的小娘子玩闹之作,作不了准数的。就好比赵括,精于兵法韬略,实际做战时依然赢不了胜仗是一个道理,纸上得来终觉浅,需知此事要躬行,实践才能得出真道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们看过之后,才知这收获是真是假。”
几个小郎一听她大道理压过来一堆,就知她又要搞事情了。
维樘无奈道:“想托我们做何事,便直说吧。”
玲珑这才说道:“都说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父亲要做试田,怎可少了府尊大人的支持?我的意思,你们帮父亲一起想个法子,先引府尊去徐府看过他家的玉米,再引来咱家看咱家的玉米,如此,才更有说服力,父亲所求之事,应能事半功倍。”
维樘几个:……真,真敢说啊!
这妹妹,怕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误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