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徐两家结亲, 真是惊掉了一城人,与顾父相交较密的人来找顾父问:“苏北诸多名门仕子,如何偏选中了徐家?那徐狂生可不好相与呐?”
顾父便反问道:“徐兄是作奸犯科之人么?”
那人摇头:“自然不是。”
顾父又问:“那他可有忤逆犯上?”
“他触犯天家是为疾恶剦官之故, 自然不曾有忤逆之嫌。”
顾父便笑:“你也知他品行高洁, 不过是为着他生了一张利舌,又曾恶于先帝与众剦宦于群党,时人皆怕因他之事受到牵连才会对他避之不及。我不过小小一佥事,行事概不逾规,只做份内之事, 何人会与我计较?他自行他的名士风流, 我尽我的忠君恪守,我与他不朋不党,亦不在一处共事, 他不曾轻视于我,我也敬重他的为人,君子不以利相交,但求诚与直, 我与他皆在此列, 如何不能结亲?”
那人叹气:“顾兄如此之人品,倒叫我等汗颜。”
之后话头一转,又说:“徐狂生之事都是文人事, 大家不与他交好也不与他交恶, 各自相安倒好,只他家那位随娘子,可不是寻常妇人, 其为人行事, 颇受世俗诟病, 我只担心因她之事,连累了你家女儿的名声。”
顾父有心探问,便道:“我观她言之落落,处事果决,颇有丈夫心胸呢。”
那人笑道:“她也是被时事逼成这般。随家在当地一直很有盛名,随家先辈最初是跟郑公下洋的,出海五回,终于攒下了诺大的家业,成为一方豪富。只可惜子孙不肖,一代不如一代,三五代就将家业都败落了。重新开海时,随娘子的父亲又跟着出了海,这一回倒是安然回来了,还攒了不少家资,第二趟又出去,就再没回来……随家欺她孤儿寡母,将她父亲挣下的家产夺了多半,只留她几间破屋子和薄铺子,她那时十六岁。然后夫家与她退了亲,她母亲一病没了,随家那些族人又要拿捏她的婚事……你绝想不到,她当时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她剪了头发,跟着最后那拨远洋船队出了海,随家上下只当她死了,将她最后那点儿家产也夺了去。谁能料到,三年后,她竟全须全尾回来了,还带回来许多货物,一人盘了一个渡口,将那些货物尽数售出……然后,舍了七成家资,立了个女户,又舍了最后三成,当廷受了三十仗,将随家族亲尽数告上朝堂……她夺回了父亲的产业,不过名声也坏了,谁家都不敢娶她,她又抛头露面的打理产业,更无人问津了。”
“那徐郎君……”
“哈哈哈,这又是另一桩事了,当时许郎君一时狂傲,怒斥朝堂,惹了剦狗,那些人将他打个半死扔回徐家,徐家家里还有几个读书的儿郎,为了不牵连那几个,徐郎君的父亲就将他离了族,也不敢医治他,匆匆遣送来苏北养伤。徐家将他撂到苏北就不管了,死活由他,他那时撑着翻过墙去找邻居救命,就落到了随家娘子的院里,他们两个,那时是一样的声名狼藉,一人无人敢娶,一人无人敢嫁,众人便将他俩撮合成了夫妻。原当随娘子成婚后会守德循规,岂不料她更变本加厉,越发大方的在外面行走,徐郎君竟也不禁她如此行事。别人劝他多管媳妇,他反嫌别人多管闲事,众人无可奈何,也只得由他们没个体统规矩了。”
“许是并非无可奈何,是心有所悸吧?”
“哈哈哈,顾兄何必将话说破了。随娘子如此品性,顾侄女可是要受些波折了。”
顾父自傲的抚着胡须:“我儿……心有成算,徐家夫妇可是甚为喜欢我儿,言说要邀我儿赏园品酒。”
友人踢了踢顾父:“我也倾慕徐郎君,下次,推举我与他相熟一回?”
顾父:“何用我推介,你自去寻他就是了,我与他也才平生了两面。”
友人:……我与他相遇了许多回,他依然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你才与他见了两面,就结了亲家……
顾父浑然不觉友人的怨念,他只是疑惑:“徐兄夫妇如此品性,怎生出那样温和有礼的儿郎?”
友人结舌:“……他若不循规蹈矩些,难到要与父母一样被世人苛责吗?”
顾父蓦地反应过来,徐知安有如此父母,他必要比寻常人更温和宽容有礼,世人才会接纳他,他但凡多露一丝的狂放不羁,世人加诸于他父亲的言词便会再次加诸到他身上。
所以,如女儿所说,他也将心里的野马藏起来了。
可他仍是被人不公平的看待着,否则,谢师宴那日,他不会被那般的漠视与冷待,明明他才是名次最高的一个,全场竟没几个人诚心与他祝贺过。
他是受了多少冷遇与委屈,才成为如今这般的从容温和,波澜不惊。
顾父不知这样的徐知安,对玲珑来说是好是坏。
……
玲珑还在研究香料,有些生香的味道极其古怪,要蒸煮晾晒,再用黄酒泡,再发酵,彻底改变原有的香酚结构,重新变成另一味香酚,才算真正的炮制好了这味香料。
书册愈往后看,内容愈游移危险,记录了何种香料经如何炮制与何种香料相合,又用何种方法炮制出后与何种香料相克,不宜用香。
因何不宜用香?玲珑理解:同一种香料,炮制手法不同,制出的香的味道与作用就不同。此一种相合,彼一种相克,此一种相亲,彼一种相杀,行此一种是为佛陀,行彼一种即为魔罗……
以香为器,无声无息。
用蜡丸封住一批炮制好的香料,贴上名字,存进盒子里。玲珑又准备以自己的想法炮制一批复合香料,前人以为香是洁物,所以在炮制时多以一味一引,只在最后合香之时才肯将诸多相合的香料调配在一起,最终为成香。玲珑想将相合的,炮制方法几乎一致的几种香料,放在一起炮制,想看看最后的成料是怎么样的。还想将发酵好的香料放入另一位相合的窖缸中窖制,看看香酚有什么样的变化。
这些细碎活儿很能消磨时间,一整天里,这里磨磨,那里磨磨,时间就飞逝般的游过尤自不觉,直到画角来唤,于是恍然,该吃饭了,该睡觉了。这样沉醉安静,让她几乎忘了,她已经有了一个夫婚夫婿。
她忘了徐知安,徐知安却不敢忘了她,他的终身大事蹉跎至如今才有了着落,偏逢着玲珑年岁还小,他又不得不在冬天赴京上任,在这段时间里,要将四礼尽快走完,等她及笄之后,再去顾家请期,择下迎亲吉日。
纳征意为纳成,是两家正式订结为姻亲的日子,为着郑重,两家还须去衙里写下结亲的文书为证,有了这证书,两家就是真正的合二姓为一家人了。
顾母催着顾父利落些将证书落到实处,原来那平二郎,若顾父早早将证书写好,又何必多出这么多事端来。吃一堑长一智,还是利落些将此事办稳妥了才好。
顾父不理采她,这个妇人怎么这样沉不住气,他若急切太过,倒显的顾家女儿有多恨嫁似的,该端的姿态还是要端的。
徐家若知礼,必是会打发儿子来请他的,徐家不来请他,他一家兴冲冲去了不是叫人笑话么,横竖他是不急的。
顾母催不动顾父,又去看玲珑,却发现她还在捣鼓她那些坛坛罐罐。顾母气的抚额,真是好极了,父亲不急,女儿也不急,就她一个人急的坐立不安的,为着谁来?
好在没多时,徐知安就上门了。
顾父看着徐知安温容之态,心下五味杂陈的很,也不知怎么就心里一软,叫维樘带他去玲珑那里看一看,好歹让两个人说几句话,也彼此熟悉些。
玲珑刚将武陵香浸入松脂坛里,细细用油纸封了坛口,上面盖了一块松木盖,留了一个小小的气孔,让空气进入,促进香酚的融合转换,就听人唤她——
“二妹妹。”
抬头,就见拧着眉看她的维樘,还有一个笑的很温软亲和的徐家小郎。
玲珑知道维樘为何拧眉,她院子里的坛子又多了,而且为了炮制香料,未酵好的香料发出古怪的气味,许多种杂在一起,味道驳杂而无序,确实让人难以承受。还有她身着旧衣,还穿了一件大大的围兜裙,裙上沾了些泥,袖口还有褐色的渍斑,头发也松散了,这样见人,就是失礼。
玲珑扬起一抹笑说:“你们先去亭子里,我换过衣服就来。”
一缕发丝被风吹到唇齿间,玲珑用手指拨开的时候,被手上留存的香味一激——阿嚏阿嚏。
维樘越发无奈,徐小郎倒是又笑了,叮嘱道:“秋日风凉,二妹妹来时,多添件衣裳,我俩先去那边等你。”
玲珑用袖子揉了揉鼻子,点头:“嗯,知道了,啊嚏,啊,我先去洗手了。”
说完转身去往水池那里走。
徐知安看见一院的坛坛罐罐,用很温润的语气问维樘:“二妹妹是在制香?”
维樘颇无奈的回答:“在冀中和堂姐妹们学制艺时,非要学调香,父亲怕她移了性子本不想让她学,偏祖父与大伯父应下了,只能由着她。之前只是看看书而已,从夏末开始,就学着炮制香料了,先前存下的零花尽换成了这些东西,也没见她弄出什么名堂,坛坛罐罐倒愈发多了,一天里多半时间都蹉跎在那个上面了。”
徐知安却说:“家父也偶尔会合一款香,不过近几年,他很少合香了,因为市面上买的不中他意,自己炮制香料费时又繁锁,父亲懒的费心思了,索性不合香了。香道与药道一般,要合一款好香,香料必是要制香者亲手炮制才能把握住用量与分寸。我瞧二妹妹是很用心了。”
维樘叹气:“唉,我们家倒不禁女孩儿们学这些没甚大用的技艺,只是担心,她们去了别人家后被人说是不守女德。”
徐知安深深看一眼维樘,笑道:“别人家我不知,只我家,是不会有人如此说的。二妹妹若有几个爱好兴趣,我家父母必是很高兴的。”
维樘嘿嘿笑着,将徐知安引入竹亭里,很有些得意的说:“这亭子原是没有的,我家里妹妹和嫂子,让人砍了许多青竹来,和后面伺候上的仆妇们一起合力建起了这个亭子。你看那几缸枯荷,也是春时种的,竹子,也是新种的,你看那里,似鹿角样的枯树枝,缠了一身的软藤,那藤叶子夏时是绿的,落了霜之后,叶子便变成了赤红色,白色枯枝红色藤叶,谓是奇景了。各院里也种了花树,以后再与你看。单这里,还有许多不完善之处,不过春日短暂,也只能打理了这么些。明年还要挖一条环园子的小渠,引外面的活水进来,再做几处归置,这园子就有些看头了。我家二妹妹说,园子是别人家的,不过如今却是我们在住着,到底要弄出几分意趣来,住着的人才身心舒畅,横竖都是不花钱的物什儿,不过多下几番力气多费几分心思就是了……”
徐知安四下里看,果真都是些寻常物什,亏得设计这园子的人长了一副玲珑心思,才有了这妙趣横生之态。
维樘话里话外的带着二娘子,他没有直说自家妹妹怎么怎么好,反是转着弯说了这些,思及此处,徐知安的笑意便从眼里漫了出来。
玲珑换了一身八成新的浅紫半膝长襦裙,浅棕色及脚面八幅内裙,身上没着饰物,只头上别了一枝惊雀衔珠,斜斜插在一边,雀嘴里的单珠流苏坠子,一步一摇,行走间恰是雀鸟点头。手上也干干净净,只腕间串着一圈玉髓珠,举手投足间,这一串红玉髓是唯一的鲜亮颜色,显的腕间肌肤愈是粉白细腻。
维樘眉眼明显的轻松了几分,这一身打扮,恰恰将刚才的失礼都补回来了。
玲珑笑着见礼:“见过徐家阿兄,方才我实在是失礼了,阿兄勿怪才好。”
徐知安还礼:“二妹妹多礼,是我唐突了,还请妹妹勿怪才是。”
维樘忍了一脸,见两人装模作样的你来我往,很是不自在的说:“我去那里等着,你们俩稍坐一会子,之后我们再去衙里。”
两人笑看维樘躲出去。
画角悄悄送一壶热茶并两碟子点心进来,放好后又出去了。
玲珑给徐知安倒了半盏茶,自己也倒了半盏,捧起来轻轻啜饮,饮了几口,解了口干之后就问:“徐家阿兄何时起程赴京?”
徐知安也啜饮几口茶水后回答道:“立冬前,再迟些怕京里上冻,河上寒气太甚,不好行路。妹妹可有捎带之物?我与凌家小郎也相识,若有捎带之物,我一并带去京城交与凌家小郎那里。”
玲珑说:“没甚要紧之物,就是自己做的几盒子香膏,京里干燥,风也大,捎给我二姐姐抹脸抹手用的,另有一盒子头花,都不贵重,只是我闲时无事做来打发时间的。唔,我再备些干海货,你登门的时候也好看些。别的,实在没有了。”
徐知安于是笑了,他说:“也好,你备好后就让人找我,我好来取。妹妹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玲珑抿抿嘴,略有几分不好意思的问道:“徐阿兄授了什么官职?上京里是住官舍还是要赁房子住?身边可有精心伺候的……人?”
徐知安用手捂唇咳了一下,忍着没有笑出声来:“我先入翰林院做侍讲,从六品虚职,入京之后会住官舍,官舍可住四人,能带随侍,我的随侍唤作平湖,平日里还算精心,这算不算是精心之……人?”
玲珑垂首,红着耳垂低声答:“……咳,这也算,平湖这名字挺好,叫着也顺口,只别改了名儿,叫什么秋月春花就好。”
徐知安一时不慎,呛的咳了两声,完了之后很正经的说了一句:“妹妹放心罢。”
想了想又说:“我在京里任职两年,然后谋个外放,只是,许不是个好地方……”
玲珑说:“就是那些地方才好出政绩,那里的生民许是正需要你,我不图你荣华富贵,只愿你用心做事,能用所学知识解了生民多艰的境地,哪怕是一户一里一县之地。”
徐知安不由肃然:“吾与汝,同此一志。定不会忘了妹妹的话。”
维樘咳了一声,徐知安站起来,向玲珑行了一礼:“我要告辞了,今日恰是吉日,我们要去衙里写证书,明日,我再来。”
玲珑一赧,她实在是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只能不好意思的与他告辞:“阿兄慢走,我就不送了。”
徐知安心情愉悦的走了。
玲珑忙叫画角过来:“今日家里许是有客人来,太太可吩咐厨上备了宴客茶饭?”
画角说:“吩咐过的,太太说徐家太太也会来,已经让大家收拾了正院堂屋用来待客。姑娘,你也得换件喜庆些的衣裳,好生打扮一番才是。”
玲珑想了想,准备回去换一身鲜亮些的衣裳。
刚回屋,茹婉就一溜小跑冲进来,笑嘻嘻说:“母亲让我盯着你,不许你再弄那些东西,还不许你穿素净净的衣裳,不许你不戴首饰,要匀面,抹香膏子,涂上口脂,眉黛也要描一描,不许在人前失了尊重……你定要想子偷懒,今日的衣裳饰品,我来帮你选。画角姐姐,快些打一盆温水来,我们今日好好伺候一回你姑娘,七成的容貌,我也得给她扮成十成。你才将偏不肯叫我帮你,与徐小郎见面,也不晓得好生打扮打扮就去了,亭前竹下的,好时光白白让你辜负了。就该体体面面的去,让他看在眼里,入在心里,一生一世都忘不掉才对。你倒好,素净净的就去了,绒花都不戴一支……白瞎了我的好主意。”
这一顿好说,炒豆子似的,一溜儿的全蹦了出来,也不嫌嘴烫。
玲珑拉下上窜下跳没个消停的茹婉:“你可歇着,别混出主意,论打扮,我可比你强。正好你来了,索性一并梳洗了,挑两件合适的衣裳换上,不许穿的桃红柳绿,也不许穿鹅黄明蓝,你喜欢也不行。”
茹婉不甚开心的咕哝:“晓得了,我换月白裙子茜草红的褙子可行?”
“不如换成青碧色褙子,下午天凉,再添一件樱草长袖衫。”
“古古怪怪的搭配,我试试吧,不好看就按我中意的来。你穿什么?”
“草绿曳地裙,浅青褶子,枚红紧身及膝半衫,蜜蜡璎珞。”
茹婉啧舌,草绿与玫红,浅青与蜜黄,颜色冲撞的可真利害。
“头花呢?”
“柿柿如意。”
茹婉点头,这也好,索性将草绿枚红撞个爽快。
……
随娘子今日也着了盛装,明蓝锦锻长裙,银灰锁绒长褂,头上插了一支银钗,鬓角处扣了两枚小小的银方胜,在插了紫红色牡丹花的顾母面前,显的尤为干净利落。
她眼角的笑纹极深,应该是个爱笑的人。
玲珑以为她应该是个飒爽的妇人,真正和她交谈时却发现,她的语调是很温和的,笑声也没有那样不管不顾,甚至不如顾母的响亮,她是低沉沉的,穿透力却强,也特别能引起旁人的共振。
她给顾母带了一串紫珍珠项链,给玲珑带了一长串磨的光洁匀称的珊瑚珠子,是让她拆了做手串也好,做璎珞项圈也好,做戒面也好,这一长串能做许多东西。杨氏的青晶石手串,茹婉的胭脂冻手串……东西都没那么贵重,顾家人可以安心收下。
她摸了摸玲珑头上的小小红色灯笼似的绒柿子,喜欢的很,笑的眼纹又变成一尾鱼,游起来后,带出低沉沉的振动音,让一家人不由自主的弯起了嘴角。
我的妈,低音炮,这谁受得了?
玲珑红着耳垂,也看着她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