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梌来冀中,先见了祖父母,见两人身体尚好,精神也好,便说了些家里的事,安老人的心。老爷子是极高兴的,一众孙儿,只维梌几个是在他膝下长成的,论感情自然要深的多,两年未见,祖孙两个坐一起说了许久的话。
他与堂兄弟们也不熟,不过混了半日,就能在一起亲热的说话了。维梌老成端稳,相比起来,顾大伯家的孩子都稍显活泼。
顾大伯见维梌的姿仪挺如青松,不由的喜欢了几分,考较了一番功课后,心下更加满意。维梌读书上并不十分聪慧,只肯下苦功,学问虽不突出,却非常的扎实,日后历练出来了,自有一番出息。
事后感叹,维梌与玲珑不愧是亲兄妹,读书时肯下功夫的恒心毅力都是一样的。
维梌见了玲珑,也没多激动,只比了比手指说:“长高了五寸,倒是有女孩子的模样了。”想摸摸她的头,又想着玲珑已经这般大了,怕是不肯让他摸了,便放下手。
玲珑就替他发愁,小小年纪就成这样子,以后娶了妻,难不成在屋里也要端着板着?
和这样的人相处,玲珑只能自己找话,边在院里闲走边问:“父亲在任上过的如何?”
维梌回答:“初时不熟悉,现下已然就手若轻,公事不算繁重,隔几日便会带我们几个出去走走,附近的地方,我们已经走了八□□九,今年许是要往更远的地方去的。”
“母亲姨娘们可都好?”
“除了饮食略不习惯,一切都好。父亲的俸禄多了,住的宅子是公府衙院,后院的地方大的多,母亲姨娘们拾掇不过来,又置办了几房下人,我走的时候,母亲说让人在院里多开几方菜地,还给你和茹婉留了一块种胭脂花的地。日子还如在徽南一般的过,母亲不喜出门,和地方上人的语言也不通,交流不来,索性安稳在家里,闲时就和姨娘们一起说话做针线。”
“大姐姐那里,可是常常来往着?”
“常妹夫与家中时有书信来往,婳娘也会稍音讯来,只是都稍到母亲那里了,听说光景尚好,大约是稍有些不习惯,余者都还算不错。常家原就人多,咱们家人少,这上头多多少少是有些烦恼的。常妹夫体贴,她的日子就能过的安然。你不心太忧心她,她比你省心,且说说你这两年过的如何?信里只说好,父亲却担心你是不愿与家里说实话。”
玲珑转了一圈,衣裳明艳,神色轻快,扭头反问:“你看我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么?本来就过的不错,伯母宽仁,姐妹们和睦,吃穿用度皆比着二姐姐三姐姐来,规矩也宽泛,确是过的不错。”
维梌停住脚步:“我们不是怕你在这上头受了委屈,是担心你由着性子行事,给伯父伯母惹烦恼。”
玲珑着恼:“我没惹麻烦,祖父顾祖母一日日的盯着,我又不是麻烦成了精的,如何无端端的生出事来?亲亲儿的父亲,亲亲儿的兄长,你们对我连这些信任都没有吗?”
维梌定定看她:“你做的那些颜色怪异的吃食是因着何事?歪缠着学了香道又是因着何事?”
玲珑:“……难不成,你是找后账来了?我做的吃食如何?大家都不是吃着挺合胃口么?哪个研究厨艺的时候没做过几道奇怪的菜式?又没下毒,怎么就成了我不驯的理由了?我学香道怎么了?它与茶道花道一般,都只是雅艺而已,又碍着谁什么了?怎么别人学得,我却学不得?”
维梌愁的抚额:“快罢了,我与你说的是什么,你心知肚明,却只一味的与我胡搅蛮缠,且住吧,我不说了,你也别心里清明故做糊涂。你性子如何,我们再知道不过了,只你行事需再稳妥些,别轻易撒性儿,这样,便是你心里有多少算计,别人也是看不出来的,比如今装糊涂更高明些。”
玲珑听着不舒心,反驳到:“我一个小娘子,要算计什么,倒显得我心思多深沉似的。我就这么个浅薄性儿,不痛快的时候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想要什么就会去争,哪怕是厚着脸皮也要去争,你们既知我要铁了心的学香道,就该知道,这事已然没了商量余地,便是撒泼打滚,我也必是要学的。父亲说怕我走了歧途,这是白说一句,若我有亮堂堂的正途走着,何必要入歧途?若到时没我走的正道,只要是能保下性命,便是歧途我也甘愿走一走的。如今你知道了,我不是诚心学香道,只想多谋一条生路,你是要责罚我吗?”
维梌一时怔住,半晌才说:“……有父母兄弟在,必不能让你没了正路走。”
玲珑低头说:“时事若能事事随人愿,我那两个夫子必也不会流落到此处。只是我想着,前路缈远,谁知道会遇到个什么呢?如今闲着也是闲着,早做些未雨绸缪之事……若能一世太平,我便一辈子做个雅人儿,闲时插插花,调弄一下香,这是我的意愿,大家未尝不这么盼着我,可世事无常,官途叵测,我还是得给自己多学些手段……我也是愿着一辈子都用不上的。”
维梌是知道劝不动她了,便说:“你既知这其中的道理,便要守好其中分寸,不可动了旁的心思,只做一个清远高雅的小娘子才好。”
玲珑乖乖点头受教,不到万不得已时,她是不会动不该动的心思的。
维梌不免叹气,见玲珑心情不愈,整个人蔫兔子一般,耷拉着耳朵眼睛,可怜哒哒的样子,又不由心软,轻声哄道:“你今日且歇着,明日带你去外面走走,看看冀中的风土人情,也算没白来一回。”
这个好消息顿时让玲珑精神起来:“谢天谢地,终于能出门看看外面的高天远树了,你应了的事,可不许赖掉,明儿早早的等着我,长这么大,还没出去到坊市里看过,我早就想看看坊市里的食肆瓦铺了。”
维梌原是不打算带她往市井去的,见玲珑说到这儿了,便无可无不可的应了。
家里几个小娘子知道后也想去,却不敢开那个口,出去后又东找不到西找不到的,又走不动,怕扫了玲珑兄妹们的玩兴。
四娘子第一次羡慕玲珑生了一双天足。只是再想想玲珑日后遇到的难事,便将这份羡慕收起来了。
如今世俗,正经人家都不愿娶个大脚娘子回去,纵是玲珑性子规矩再好,学识再高,品行再佳,只没裹足这一项,就让许多人家望而却步了。
真真是可惜了她的好性儿。
玲珑浑然不觉四娘子的心事,只是为了配合维梌简朴的衣饰,也找出一套装饰平常的衣裳,摘了银络子,熨平整了,放在枕边。
老太太原是不愿意玲珑出门的,又想着她也住不了几日就要回家去了,难得余下的几日光景,倒不必拘着她,让她高兴几天。玲珑随一众堂姐妹去中院问安,临出门,老太太悄悄的往玲珑手里塞了几两碎银子,这动作隐密,谁都没看见,只玲珑和自己晓得。这是她以前存下的体己,来了冀中,每月都有例银,也都存下了。从前的这几两就找出来,给玲珑当作出门的花销。
玲珑原想给塞回去,思忖了一瞬,就接了。不接的话,老太太心里更难受,说不得还得往心里落下梗,接下了,她心里就能松快了。
今日带玲珑兄妹出门的还有维枔维桯,维梌初来乍到,也是到处不熟悉,维枔几个就在这里长成,闭着眼都能找到好玩的去处。
三人原还担心玲珑跟不上他们的脚步,走过一段路,见她仍是神采奕奕,脚步轻快,这才想起来,玲珑是不曾裹过足的。果然,女子不裹足的时候,走起路来才畅快,如此一想,这反是优点了。
坊市里不如想像的热闹,过往行人行色匆匆,偶尔才能见着两个青布蓝衫的读书人,他们与别人最大的区别就是,衣裳上没有补丁。大多数人,穿的衣裳都是打了补丁的,有些人的衣裳,更是补丁落补丁,衣裳脏污的快看不出布料本来的颜色了。很多人都用旧帕子包着头发,因为长时间不洗头发,帕子上都是渗的灰黑的头油和灰尘……也有女人,她们打扮的略微干净些,只是都不算柔顺,一人在街角高声叫骂对门的王二赖子,声音又高亮又尖利,了不得的骂句一句接一句的溜出口,骂的快,脏话也利索,噼里啪啦一出溜,听的街上凑热闹的人好一阵痛快。那边一个在骂自家男人,骂的不快,想起一句就骂一句,一边还摔摔打打的拾掇铺子里的事情……不远处又有一个妇人和几个男人打情骂俏的,她生的婀娜,长的也比别人俏,斜睨人的时候颇有几分风情……
然后,维梌目不斜视的拉着玲珑急走几步,离了那些热闹地方。
玲珑其实还挺……意犹未尽的,不过跟着维梌,自然要听他的,他说要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横竖市井百态,那边有那边的热闹。这边也有这边的热闹,走了也不可惜。
只是这些粗俗俚语多的市井毕竟不适合小娘子多待,三人只带着玲珑匆匆走了一遍就转身出去,进了一家杂货铺。说是杂货铺,真就是一间杂货铺,里面卖的东西很繁杂,日常用物什么都有。来这里并不是让玲珑买东西的,只是让她见见平常的杂货铺是什么样的。
出了杂货铺就去了书店,如今的书店,卖的多是纸张墨条,书籍不多,压根儿找不到什么医书游记杂学百科,倒是有几套话本,都是才子佳人的话题,也不适合玲珑看。转了一圈,只买了几块寻常墨锭,几刀熟宣,四两银子就花出去了。
也有卖麻糖条和吹糖人儿的,但玲珑见着卖麻糖的货郎指甲漆黑,吹糖人的手艺人牙齿上带了一层黄垢,然后就什么兴趣都没了。
这才是真正的原汁原味的古代人,不经常洗头,不经常洗澡,怕衣裳坏的快,也是不经常洗衣服的,更没有每天刷牙洗脚的习惯,打眼一看,就是感觉他们很脏,但这才最正常的状态,她这样的人,在这里才是不正常的。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意兴阑珊,连逛街时兴致都没了,整个人透着一种难言的失望与难过。
维梌见她又蔫兔子似的,低头询问:“可是累了?”
玲珑虚虚的看着人来人往的街景,没甚兴致的说:“累倒是不累,只是觉得没甚意思了,这里与我想像中全不一样,许是我期望的太好,真见了却难免失望……眼见着这些,许是要千百年以后才能变成我期许的模样,这么想着,可真让人绝望……”
见维梌好似没听懂,玲珑叹一口气,低声悠悠道:“我是没正经学过圣人之道的,只是偶然间听说过什么老有所依老有所养幼有所乐幼有所教天下大同之类的言语,这几千年来,习过圣人言的人不知凡几,却不知为什么,几千年了,还不见这天下大同……如果教化之道不能施之与民,生民仍是愚顿,不知礼也不知耻,衣食不足,荣辱不晓,礼节不通,百年前如此,许是百年后依旧如此……兄长,我也愚笨,却是不知大家学了圣人之道,原是为了什么?”
维梌愣了,维桯维枔兄弟也愣了。
这样,几人都没了兴致,早早回了府。
玲珑发表了自己的感叹,然后就撂开了,活在这个时代,不管她如何想,那些都是虚的,因为世情如此,谁也改变不了,索性就不多想了,活在当下才要紧。
却不料因着她无心的一袭话,给了家里男孩子们一场大大的震动,开始让`他们思考,读书的真正意义。
这确是一件幸事,顾大伯听子侄们如是辨论,心下大快,不顾父子不同饮的规矩,和儿子侄子连饮了三杯清酒,然后怀了一腔喜悦,又找老爷子说话去了。
读书人,最开始的初衷是科考能改变出身,再后来的就是盼着做官能改换门庭,然后是青史留名,但真正的读书人,他们读书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做官并享有富贵荣华,而是寻到一条自己的道。
顾大伯初时也有过这个念头,只是他沉浸于官场与外物,渐渐失了道心,只能做个俗人,为着五斗米而折腰,与最初的自己渐行渐远。如今儿子们心性正纯粹,若为此而寻到自己的路,便是千幸万幸的幸事。
为此,当饮三大杯。
闲话间,便说:“若是早两年带玲珑儿出去,是不是早两年让他们开了窍?”
老爷子冷哼:“早两年?小娘子还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丫头,小郎们便是听了什么,难有此番明悟,便说你如今,听了那些话不也是与听到平常话一般无二么,怕是难有什么明悟的,可见没有迟与早的时候,是该有此番的,不早不晚,正好时节。这是幸事,却不可为究其根本而失了根本,还是要下功夫读书的,争取早些下场,有了功名才能谈如何“仁”之于民“惠”之于民,若没了功名,那些辨论,都只是一纸空话。”
天清日朗,惠风和畅,这三月的最好时节,顾家几个儿郎为着书中的道理,人世的道理,与其他的道理,各自争论不休,只是学问没到家,没等争论出个什么绝世大道理来,就到了玲珑回家的日子。
一时争也不争了,论也不论了,怀着难分难舍的心情,和维梌告别。
这边老太太也哭的利害,邹氏应景似的滴了两滴泪,要安顿玲珑的行礼,叮嘱玲珑途中如何行事,还要顾念着老太太,不让她伤心太过,真是过年都没这么操心过。
几个小娘子也是眼泪汪汪的,该说的话,这几日也都说尽了,只是再三叮嘱:“要记得多写信来。”
老太太按着玲珑的手,红肿着眼说:“我不在你跟前,总放不下心,回了家,你要好好儿的,别使性子,多帮衬着你母亲,不许和你父亲闹别扭,他若说什么,你只听着,你父亲是讲理的人,不会无缘故的说你,若是没道理,你只管写信告诉你祖父,让你祖父说他,万不许不管不顾的闹,这样就失了体统,也伤你父亲的心……闲时在家多做做针线,那才是女孩儿的正经事项,你读的书多,道理也学的多,以后行事多学学你二姐姐,宁愿麻烦些,也别让人揪着错处说,要活一世的人可不容易,凡事忍让几分,才能活的顺遂些……”
玲珑默默流泪,老太太叮嘱一句,她就点一回头,心里也是难过的不得了,却不能说一句。
老太爷也在一旁叮嘱维梌,让他一路多费心些,好歹平平安安将玲珑带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