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只是捋须微笑,并不答话。
一时间看不出他是敌是友,常小鱼紧皱眉头,上下打量着他。
老者的身影宛若浮在云间,满头白发似昆仑终年不化的积雪,却又流淌着银缎般的光泽,那张脸似玉雕般莹润,几道笑纹非但不显垂暮,更衬得瞳仁清透如寒潭秋水,直教人想起崖间雪松逢春抽芽的瞬间。
他裹着件月白澜衫,宽袖灌满山风时,隐约可见暗银松鹤纹在夕阳暮光中游动,腰间玉带横系的绦穗随风轻扬。
朗笑拂袖间,有星芒自指甲盖上的月牙白流转开来,恍惚化作千山落梅的残瓣,三分清寒里沁着暖玉的温润。
待常小鱼又一次喝问时,古松掩映的石径上徒余片羽浮光,惊起数只白鹤掠过云巅。
这幻境之真,是常小鱼从未见过的秘技,眼看老人始终不搭话,常小鱼暴怒道:“吃我一拳!”
霎时间,常小鱼拳头上雷电闪烁,数道尸气同时运转,一拳冲向老者的瞬间,仿若一发火箭贴地飞行,轰的一声,拳头上雷电光波冲出十几公里远,穿透老者身躯,打在远处的山头上。
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山头都被轰的震颤,数不尽的山石往下滑落着,大地都隐隐跟着抖动。
而被拳锋打烂的老者,仿若一团拥有自我意识的云朵,又好像时间倒转,怎么打烂的,就怎么重新聚合,几乎是眨眼间的功夫,重新复原。
他还是坐在原地,笑眯眯的样子,只不过这次说道:“好刚猛的拳法,整个东瀛历史上挑不出第二个这样的高手,怪不得美子会败给你,看来是你留手了,如若不然,她不可能活着回来。”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常小鱼先是诧异,此人怎么知道美子?
转念一想,问道:“你是美子的爷爷?”
“呵呵,正是。”
老者起身,绕过棋盘,来到常小鱼面前,“我叫船山文道,而你,就是美子口中的小鱼君吧。”
常小鱼肃然起敬道:“抱歉,刚才我不知道您的身份,多有得罪。”
船山文道微微摆手,温和的笑道:“不妨事,是我莽撞了。”
“我跟了你很久,几乎见证了你全程整合新宿的过程,真了不起啊,所以我忍不住,在今日与你对弈一番,没想到,我研究了一辈子的围棋,竟然输给了你。”
“夏国果然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小鱼,我想问问你,你是落下第一子之时,就想到怎么对付我了吗?”
常小鱼凝声道:“不是,棋局如世道,日日在变,时时在变,人生如棋,若不思变则无法通达,人这一生会遇到许多无法掌控的事情,棋局也是一样,每一颗棋子的落下,都会衍生出无尽的可能。”
“我只是尽全力,算清你我之间的每一颗棋子,在落下的那一秒,有可能出现的无数种结局,再从这无数种结局中,找到能赢你的办法,哪怕微乎其微,我也要全力以赴。”
一个苍髯老者,竟是认真的听眼前的年轻人说出这番理论,尔后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这道理,老夫很多年前就知道了,可真当做起来的那一刻才知道有多难。”
“小鱼,你也知道,这世上的天才不在少数,不光是你我,大多数高手也是这么想的,可人人这么想,不代表人人能做到,这就是天赋的具象化,说来说去,还是天骄雄姿,万夫莫敌。”
常小鱼拱手道:“前辈过誉了。”
“不,美子从夏国回来时,跟我讲述在雪山上的所见所闻,那时,我对你并没有兴趣,无非就是一个高手罢了。”
“可当美子托我寻找太刀以及盔甲的时候,甚至要走我珍藏的宝刀,并且要我用最好的工匠,帮忙复刻织田信长的盔甲时,我开始对你产生了兴趣。”
“一是因为美子太喜欢你了,喜欢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我甚至感觉到,她可以为了你而背叛整个家族,二是因为,美子拿走了我珍藏的宝刀要送给你,可你却坚定的让他送回来。”
“那一刻,我就决定,一定要跟你认识一下。”
常小鱼道:“前辈的本事很厉害,在新宿那么多天,我始终没能察觉到您的存在。”
船山文道摇了摇手指,笑道:“其实,我失手过一次,只不过你没在意。”
“在吉泽家拉面馆,我本来是打算提前离开的,结果柳叶组赶来的太快,我没能走成,所以就静静的坐在原地,等你们离开后,我才离开。”
听到这句话,常小鱼恍然大悟,蓦地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那个嚣张的,想找事的柳叶组小弟,被筷子插手掌之后,很多食客都吓跑了,唯独一个老头没跑,当时他背对着常小鱼,看不到他的长相,此刻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怪不得常小鱼在进入围棋社的时候,总觉得这老头面熟,因为他见过船山文道的背影。
“这几天来,我见识到了你的计谋,聪慧,仁义,以及狠辣。”
“起初我以为你是一个矛盾的人,后来我逐渐发现,你是一个拥有大智慧的人,你看问题从来都是直透本质,甚至于思想太过超前,别人不一定能理解你的战略意图,所以你的很多计划不会全盘告诉别人,我也是跟踪你了很久,才从你的行踪中一点点推断出来。”
“就拿我第一次为你准备的武士刀来说吧,那时候你在千牧田村的演讲,让我一个花甲老人都觉得热血沸腾,你知道吗?我甚至有一种加入你们的冲动,我甚至有一种想认你当老大的冲动,好似那一瞬间,我觉得这一生活的无趣,唯有跟着你搏一把,才算不枉此生。”
“你的演讲不是蛊惑人,而是直达内心的共鸣,是远超想象的震撼,是无与伦比的鼓舞士气,你能将一群毫无斗志的偷渡者,变成不惧死亡的战士,实在是了不起。”
“你整合新宿,其实志不在此,而是以此为跳板,夺取京都,乃至整个东瀛,从你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时间,你就在谋划一盘巨大的棋局,这就是我为什么忍不住想跟你对弈一把的原因,果然过瘾!”
“怪不得美子被你迷得痴云腻雨,我还以为你用了什么邪术,现在连我都快被你给迷上了,真是强大的人格魅力。”
常小鱼再次拱手道:“没那么夸张,前辈抬爱了。”
没想到船山文道却蓦地收起所有笑容,正色道:“你以为我在开玩笑或者拍马屁吗?”
“不!”
“我活了一辈子,见到的都是尔虞我诈,为了蝇头小利而不顾脸面的人,这个帮派,那个社团,以及那大多数的政治人物,到头来全部都像是哄臭肉的苍蝇,他们所做的所有努力,到头来皆是为了一个利字,都是为了自己。”
“这样的人,伟大吗?能让人钦佩吗?有钱如何?有权又如何?”
“夏国有句古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世上真正能让人发自内心钦佩的,便是这样伟大的人,这种钦佩超越国界,超越人种,是足以在整个人类历史中闪耀的存在。”
“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看见有钱人就卑躬屈膝的人,以及碰到当权者便会自动变成奴才的人,他们不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明白什么叫做——人。”
常小鱼微微点头,“是啊,每个人从小的教育不一样,很多人不懂得对权力和金钱祛魅,其实大家都一样,没有谁天生高贵,每个人自诞生的那一秒,便是一个了不起的传奇,他应当自尊自爱的度过这一生。”
船山文道轻轻的捋了一下胡须,“我越看你,就觉得欢喜,真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啊,我由衷地替美子感到高兴。”
“小鱼,你知道,今日我为何来找你吗?”
“晚辈愚钝,还望前辈明示。”常小鱼拱手道。
说到这,船山文道单手负于身后,迎着夕阳走了两步,头也不回道:“打新宿,是最原始的帮派争斗。”
“但是京都,乃至整个东瀛,可就不一样了。”
“这里有的是高手,有的是闻所未闻的邪术,而以你的本事,对付大多数人自是没有问题的。”
“可你知道,东瀛最厉害的东西是哪些吗?”
“我来告诉你,一为忍术,二为幻术,当然,养尸术也有,后两者都是从隋唐时期传过来的本事,只不过幻术在这里更为精进,且分支众多。”
“就拿此刻来讲,假如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了幻境,你如何判断真假呢?”
常小鱼听罢,伸手摸了摸身前的棋盘,又从地上捏了一撮土,在指尖碾了两下,用脚踢了踢路边的无名野花,又踩了踩青草,感觉一切互动都没有任何的瑕疵,如果不是自己已经知道这是幻境的情况下,还真的没法分辨真假。
“还望前辈赐教!”
船山文道凝声说:“想破幻术,就要先明白,何为真,为何假,何为虚,何为实。”
“夏国有个叫做公孙胜的人,曾经提出过——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在他看来,白马是白之颜色与马之实体交错的符号标记,‘马’则是抽象的普遍概念。”
“这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却在两千年后的语言学研究中得到呼应——能指与所指的滑动关系恰如白马非马的辩证,惠施‘合同异’之说,将大山与秋毫置于相同的大小维度,看似荒诞的逻辑游戏,实为破除人类认知定式的利器。”
“所以,幻术,有时候你不要把它当做幻术,这是第一要义。”
常小鱼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