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尘在日头下一瞬喷张,夏蒹一动不动,看着这件白色狐裘,好半晌才抬头看了眼依旧空无一人的门外。
她手轻轻抚摸过这件白色狐裘,上头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缝制。
她还以为当时裴观烛扔了,原来没有。
夏蒹手往下,想将这件白色狐裘拿起来看看,摸到底下还有东西。
“嗯?”
她微微怔住,拿着狐裘的指尖掀起一角。
“什么东西”
她呐呐,将狐裘放到一边,才发现底下是一块紫色的布。
夏蒹皱起眉,手往下探,疑惑越来越大。
因为这并非是一块布,而是用布缝制的布袋,里头明显是装了东西的。
裴观烛还有这么宝贝的东西呢?
夏蒹被这“精致包装”唬住,一时之间泛起犹豫,但见外面日头越来越大,手一拉便将那布袋掩盖的开口拉了开来。
里头好像还是一件衣裳?
“这什么千金宝贵衣裳”夏蒹吐槽一句,直接将布袋里的衣裳拿了出来。
但刚看到领子,夏蒹便愣住了。
不为其他。
只因为,这是她的衣裳。
而且还极为眼熟。
夏蒹将这件自己之前一直穿,后来莫名其妙就失踪了的寝衣拿出来,忍不住凑近闻了闻。
裴观烛身上的檀香味。
夏蒹感觉一股热气直从脖颈往脸上冲。
还有,他的味道。
最后一次穿这件中衣,是她用手帮裴观烛的时候,当时她太累也太困了,再醒过来时身上的衣服就已经换了一件。
夏蒹是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这件失踪已久的寝衣能出现在这儿。
外面忽然传出声音,府上站着的小厮们一个接一个簇拥而去,夏蒹身子猛的一顿,忙将手中凌乱的一切整理好,匆匆拍了两下狐狸毛,夏蒹用力将木箱扣上,一脚踢回床底下!
紧跟着,吱呀一声。
夏蒹瞪着眼睛与站在门口的裴观烛对上视线。
“夏蒹——”
裴观烛站在门槛前,夏蒹心脏怦怦跳,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偷了她寝衣还私藏起来的人是裴观烛,但如今心虚的却变成了她自己。
“站在这里,做什么?”
他微微歪过头。
“等着你啊,”夏蒹冲他呲牙笑了笑,“等着你,然后一起去吃饭啊。”
少年不动。
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说谎,到底怎么了。”
他踏进门槛,“砰”的一声将门关上,直直看着她。
得,就知道瞒也瞒不下去。
夏蒹深深吸进一口气,“我说了,你不准生气。”
“大事?小事?”
“小事吧?只是多少会有些不尊重你,”夏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你先听我说啊,我会这样,是因为我今天做了个梦。”
“什么?”
“我梦到个特别奇怪的梦,可能是因为你上次跟我说你十二三岁时,曾经有跪在阵里,磕头念转生经的缘故,当时我听着就一直在脑补画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忽然就梦到了,”夏蒹坐回床榻上,“但是,这个梦有些奇怪,你跪着的阵里,写满了小偷两个字,然后不知道是谁,一直在喊你偷了我的东西,然后你转过头,我就看见你的脸上也贴了小偷两个字。”
少女的语气一如寻常,说起小偷两个字,还轻轻笑笑。
就好像,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
却殊不知——
裴观烛垂下头。
他眼眶瞪得很大,颤抖的瞳孔一瞬不动死死盯着自己右边被缝死了的口袋。
这个——死东西!
“晚明?”
裴观烛呼出口气,抬起头,面上笑容温柔。
“嗯,真是个怪异的梦。”
“确实,”少女面上的表情莫名其妙,“你刚才有没有听我说话呀?”
“什么?”
“我说,所以我翻了你下面的那个木箱子,就是你从裴府带过来的木箱子,”少女坐在床榻上,像是羞愧,看也不看他了,“你干嘛把那件寝衣留下来?真是无语。”
她腿躲回落着幔帐的床榻上,只能看见个隐隐约约的身型了。
夏蒹羞耻的蜷缩脚趾,好半晌,没听见裴观烛回话,正纳闷,抬头就见少年往她的方向快步过来,伸手一下子拉开了床幔。
“哎——唔!”
嘴中的柔软好似掠夺,衣袂交缠,他吻得太重,夏蒹紧紧皱起眉,眯起的眼只能看到少年微微上挑的泛红眼角。
铺天盖地的檀香味驱散走忽然而至的恐惧,夏蒹感觉氧气一点点从大脑里,从身体里流失,只剩下刺激的感官,少年的腿压在中间抵着她,夏蒹紧紧抓住裴观烛后背的衣角,用力拍打。
“哈!哈”
夏蒹头往后,裴观烛在她身上直起身,指尖擦过她的下巴。
“一起去吃饭吧。”
擦过她下巴晶涎的指尖,被少年咬进自己的嘴中。
“夏蒹还能起来吗?”他另一只手过来,想要将她扶起来。
却换来一下轻打。
“不用你,我还没菜到这地步,”她面色涨红,嘴里嘟囔着人听不懂的话,泛着晶亮的眸子看过来,裴观烛帮她梳理乱糟糟的头发,刚顺到发尾,便被她拍了下,少女轻哼一声,“这么忽然为了惩罚我看你的箱子啊?”
“嗯。”裴观烛点了下头,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夏蒹心里不自在,又害臊,直接背过身掀开了幔帐。
“夏蒹是我的吗?”
“哈?”夏蒹正要下床榻,手刚勾到地上摆着的绣鞋,“什么意思?”
“我是夏蒹的,”
裴观烛坐在床榻里。
少年面容隐在半遮半掩的幔帐里,少了往日鲜明,像是蒙上一层厚厚的滤镜,只能依稀瞧出美人影。
“所以,不论如何,夏蒹都不能厌恶我。”
“我不会厌恶你的啊。”夏蒹掀开幔帐,看着裴观烛的脸。
他像是有些魂不守舍,床幔里进不去什么日头,更显他面色苍白,漆黑的眼珠晃了几晃,不安落在她的脸上。
“我不会厌恶你,裴观烛,”夏蒹赶紧过去捧住他的脸,“你看,咱们可是马上就要成婚了,你与其害怕这个,还不如期盼成婚之日也能是个大晴天,我喜欢晴天。”
“做晴天娃娃,可以吗?”
“也行啊,如果能让你安下心来就更好了。”
“我会做,很多晴天娃娃,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我要让那天一定是晴天才行。”
“倒也不用做这么多,不是晴天也怨不到你什么”
“我会做很多晴天娃娃的。”
像是给予她承诺般,裴观烛紧紧抱着她,脸贴在她腰间。腰被死死抱着,夏蒹呼吸不畅,低下头,便瞥见他微颤的睫毛。
“我会做,很多晴天娃娃的。”
一如裴观烛所言。
之后的几日,他留在了夏蒹如今的住处,不再吃过饭便回裴府。白色小布,修剪到一致长短的麻绳跟棉花球近乎占满了屋子大片地方,裴观烛待在这里,整天像个工厂里上班的工人似的,一刻不停系着晴天娃娃。
夏蒹也不知这样是好是坏。
最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裴观烛变得比往常更没安全感,但他做事一向认真,若是手上正系着晴天娃娃,裴观烛便很少会和她说什么惴惴不安的话了,所以,哪怕裴观烛像这样不停歇的制作着晴天娃娃,夏蒹也没有劝阻什么。
反正,等成婚之后,他这样的不安全感就会好很多了吧。
她躺在床榻上,呆呆看着少年端正坐在木椅上的背影。
毕竟明日就到她们的成婚之日了。
屋子里原本堆满了的白色小布,麻绳跟棉花球,逐渐被一个又一个晴天娃娃所取代,晴天娃娃们被堆在墙角,快成了个雪白的小高山。
外头几个小厮还在一件又一件从门外抬着贵重东西,一直从中午抬到黑天。
那是她的“嫁妆”。
是裴观烛送给她,给她撑门面用的十里红妆。
“派人进宫了,”裴观烛手利索又熟练的系好晴天娃娃,“去星文间,求了明日大晴。”
“嗯。”夏蒹应声,眼睛还看着少年的背影。
他正坐着,桌上燃着红色蜡烛,烛光的亮落在他身上,他墨发梳理的整齐又漂亮,半束起来的长发上,带着红色的发带,长长的垂下来,尾端隐匿在漆黑墨发里。
真好看。
就是连个背影,都这么好看。
烛火映亮了夏蒹的眼睛。
夏蒹的眼睛里,却只有少年的影子。
她看着裴观烛动作停顿,抬头,看了眼窗棂外。
“大抵搬得差不多了,”裴观烛回过头,内勾外翘的眸子对她微微弯起,眸底染着橙黄流光,“我将单子给你,夏蒹过去清点一下罢。”
他指尖翻过桌上垒着的纸张,将一册宣纸拿出来,夏蒹踏上绣鞋下床,走到他身边,接过这册不薄不厚的宣纸,随眼一看,上头都是些长长的翡翠玉器金首饰的名字,还有不少没什么大用处光是值钱的玉珠金戒,后头甚至还有什么雕花紫檀木衣柜金香炉玉月酒杯,床褥被榻桌子凳子,应有尽有。
这可真是
夏蒹看的,手掌心都发汗。
“很多都是阿母留给我的东西,也有父亲,还有姨母这些年来赠给我的,都一直堆在库房里,无甚用处,”他说话轻描淡写,手里系着晴天娃娃脖子处的蝴蝶结,“但谨防着这些小厮偷懒耍滑,夏蒹还是去瞧一番的好。”
“行”夏蒹拿着小册要走,转过头,“你不跟着我去?”
“嗯,”裴观烛捏着晴天娃娃的圆脑袋起眼,“今日我要将这些全都做完才行。”
他指的是那些剩下的白布麻绳跟棉花球。
夏蒹也不劝他,应了声,便拿了小册往堆东西的库房去了。
天色已黑。
前两天院子里挂上了红灯笼,最近越来越冷,夏蒹披着长衫,手里提着宫灯过去,远远便看见小厮弯腰,将一方镶金大木盒抬到门口,才注意到门口已经垒了不少的东西了。
“怎么都放在这儿?”
小厮见了夏蒹,急忙行了个礼,“回夏姑娘的话,库房里头已经搁不下了,所以奴便先将东西放在这儿,等明日再一块儿运也是一样的。”
竟然是搁不下了。
夏蒹记得这栋宅子里的库房还是很大的。
夏蒹手里提着宫灯,脚步有些迟疑跨过堆积在台阶上的一大堆箱子往里去。
宫灯映亮了一小片地。
也映出夏蒹此时惊愕的神情。
如今的感觉,不是开心,也不是激动。
夏蒹看着这满当当的,字面意义上的黄金屋,一动都不敢动,心里的感受若用词汇来形容,那就是:恐怖。
若她拿着小册一个个对,怕是对上个三天三夜,也够呛对的完这些东西。
怀恨的话断在一半。
是裴观烛走到他面前,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二公子!”
裴云锦带来的小厮都快吓死了,急忙要上前,便对上裴观烛漆黑的眼珠。
“贱婢子,”裴观烛弯起眼角,话语温慢,“除了我以外,还真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这么说过她。”
裴云锦的脸一点点变红了,他双脚一点点离开地面,太阳穴上,血管近乎要冲破皮肤蹦出来。
“小——”
“小偷?”
裴观烛替他说,接着像是说了什么好笑的话,裴观烛单手掐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挡唇轻轻笑出声来。
“云锦,你以为你有什么?”少年的面孔绽着笑,“阿母是我的阿母,父亲是我的父亲,姨母是我的姨母,你以为你有什么?有你那个母亲吗?”
“真够恶心的,金陵城那个破宅子,当我施舍给你了。”
“死——去死——呕!”裴云锦双目猩红的骂他,喉咙被挤压,早已经语不成句了。
“裴观烛!”夏蒹脚步发虚,忙下了一步台阶。
裴观烛转过头对她笑,“夏蒹,你过来。”
夏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咽了下口水走过去。
裴观烛像掐着一只死鸡,将裴云锦从高处放下来,掐着他的脖子将他的脸对到她眼前。
“扇他两巴掌,”夏蒹起眼,对上少年漆黑的眼珠,他面无表情,却像是蒙着一层阴翳,“他骂了你,扇他。”
夏蒹抿起唇,对上裴云锦睁不太开的眼睛,他恨恨的看着她,“贱——”
“啪!”的一声。
裴云锦的脸被扇到另一侧,夏蒹手心发麻,气都没喘出一口,便浑身发颤的又用尽全力打了裴云锦一巴掌。
“贱婢子。”
夏蒹用发颤的声音狠狠对着裴云锦骂道。
“噗”
一直到提着裴云锦上了马车,裴观烛都还在忍不住笑。
“贱婢子。”
裴观烛重复着夏蒹方才骂的话,仰头笑的大声,“竟然是贱婢子,哈哈哈哈哈!”
少年的笑声里,裴云锦缩在对面,垂着脑袋看不见神情,只身子一直在颤抖。
裴观烛:“她太可爱了,你不觉得吗?”
裴云锦:“”
裴观烛:“真的太可爱了,我都在嫉妒你了,就你这样的人竟能被她骂,不觉得很荣幸么?”
裴云锦:“”
裴云锦:“疯子。”
他抬起一点头,也仅仅只是一点点,眼睛恨恨的盯着裴观烛,“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
“云锦,我如今在思考一件事呢。”
裴观烛侧过头,看着车窗外夜色往后,“你想知道我在思考什么吗?”
裴云锦看着他,死死咬住牙齿,眼睛像是沁了毒。
“我在思考,要不要现在就杀掉你呢,”他面上的笑忽然从面孔上一点点掉了下来,动作慢条斯理地往下拖出把重物,一声巨响,是他直接将斧头砸到了桌子上,“我真是好想杀了你。”
“但是呢,但是,你的运气,总是很奇怪呢,”裴观烛双手捂住头,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看着他,“总是能像这样,像这样让我犹豫,有够烦的,真的是有够烦的,你明白我有多烦吗?我明明,我明明还有晴天娃娃没做完,你还骂了我的夏蒹,但你总是这么会挑时候,之前是在父亲面前,如今我不怕父亲了,你又选在我与夏蒹成婚前夕,你怎能这样有心计?有够烦的,真是有够烦的”
他捂着头,不停地,不停地咒骂。
裴云锦看着这把斧头,全身都在发颤,马车忽然疾驰,却往着相反的方向,裴云锦面上惊慌失措,忙抱过茶桌上的斧头。
“你看嘛,”裴观烛的声音响在他的头顶,裴云锦身子压着冰冷的斧面,抬起头,正对上他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珠像是没有焦点,只剩下一片漆黑,“你看嘛,你总是像这样,一下又一下挑战我的极限,为何?”
“不要,”裴云锦下巴发颤,眼珠乱转看着两边逐渐走向陌生的小路,“你敢杀我!你敢杀我!裴观烛!”
“哈哈哈哈哈哈哈!”裴观烛的笑声猖狂至极,“可笑死了!真是有够可笑的!明明斧头在云锦手上啊!都在你手上了!还说什么不要!哈哈哈哈真是有够可笑的哈哈哈哈哈!”
“恶心死了,”尖锐的疼痛从头皮处传来,裴观烛的手扯着裴云锦的头发,直接将人的头提起来,裴云锦瞪着眼睛不停尖叫,抓起斧头就要挥过去,却被压住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啊啊啊啊!手!我的手!我的手!”
“砰”的一声响,是斧头被裴观烛的另一只手扔到地上,裴观烛提着裴云锦的头,一下一下往茶桌上砸,“有够恶心的!真是有够恶心的!有够恶心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茶桌被头砸到的声音,直到茶桌表面溅满了血,裴观烛将裴云锦的头提了起来。
原本姣好的面容凝满了血和泪,裴云锦看着他,眼中除去恨,只有瞳仁儿的颤抖。
“云锦,我比你母亲好多了吧?”裴观烛弯起眼睛,“你母亲当年像这样打我的时候,从来都只敢打在我身上,踢在我身上,你猜为何?因为那样可以被衣服遮住,你们血脉相连,你和她一样,你们都喜欢在背地里做坏事,上不得台面,对吧?但是我不是哦,你看,伤就要伤在表面才行,这样才能让别人知道你做了什么恶心事,受到了惩罚,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