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轻又慢,透着一股莫名的惊奇,却并未添杂一丝厌恶。
“什么意思?”
“之前还只敢拽着我衣角,”他弯起眼睛,“将我衣袖的布料攥出一片褶皱,如今也敢这样扯我了。”
“你也说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夏蒹轻哼一声,“先不说如今你不会像之前那样想着杀我了,咱们可是马上就要成婚了的,还不快跟我说,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啊?”
“看你做了一夜梦,今日倒也挺有精神的。”
他话轻飘飘出来,吓了夏蒹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做了一夜梦?”她转过身,颈项上悬挂着的黑水晶坠子摇摇晃晃的吸引人视线,“我难道说梦话了?!”
“嗯,”裴观烛收回视线,弯眼看向她,“但都是些听不明白的梦话。”
话落。
裴观烛看着少女紧绷的肩膀瞬间松了下来。
“我是做了一夜的梦。”
“梦到了什么?”
“我忘记了,”马车外,雨水淅淅沥沥自四角滴落而下,快到了,夏蒹的谎言不带有一丝破绽,“并不是很好的梦,因为醒过来的时候我觉得身子很累。”
“这样,”他黑漆漆的眼瞳盯着她,唇角带着笑,“梦很多时候,宣告着人会进入另一个不同于此世间的另一个世间,在那里,人会无所不能,也会见到很多想要见到的事情,在那里做到的事,我想也终有一日会影响到此世间,若夏蒹能记得自己的梦,和我说说我会很开心。”
“这样,”夏蒹抿唇笑起来,“但我真的忘了。”
“嗯,那好吧。”
马车停止。
到宫内星文间了。
裴观烛先下马车。
今日他打的是白色油纸伞,伞柄上还悬挂着一方摇摇晃晃的玉石银杏。
少年苍白纤瘦的手掌过来,夏蒹将手放上他手心,星文间建造的很高,台阶极长,四周都没有宫人,不知为何,护裴观烛成痴的娴昌也并未听说裴观烛进宫便过来寻他,这一条路,除却等候的马车,只有他们两个人。
“裴观烛。”夏蒹垂下视线,走在裴观烛身边,夏蒹到最近才知道,原来这个时代的女子一般都并不会与男子并肩而行,而是一般都会落后一步,意味着地位低下一级,但她自始至终便是和裴观烛并肩而行,而从小便谨遵条条教规的裴观烛从没认为这有任何不对,就像是现在,他也不畏旁人视线紧紧牵着她的手。
“嗯?”伞下,少年看过来。
“我想和你说一件事,”夏蒹低垂着眉眼,“如果我说,我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便认识你,那之后我也通过了很多,就是,各种各样的手段,额,知道了你很多很多,别人都不知道的往事,就是例如,笼子那件事,我确实知道你的过往,额,你会觉得,你喜欢上了一个虚假的我,觉得我自始至终都在欺骗你吗?虽然我真的没有”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低着头,却听身边一声笑音。
裴观烛以拳抵唇,眉眼弯弯,像是心情极好般。
“夏蒹,”他眼睛看着前方,线条柔和的侧脸被阴雨氤氲,“阿母曾给我送过不止一个女人,我杀的那个女人并非第一个,那之前还有,她们毫无例外全都知晓我的过往,并且因为她们在府中伴随阿母,所以她们大抵比夏蒹了解的还要多,因为她们亲眼看到了。”
“但是呢,我从来都没有理会过她们,感觉这个东西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情,”他转头看向她,“哪怕我一开始,也认为夏蒹和她们没什么两样,这样说十分自大,我也厌恶这样,但很多事情人都无法说的具体,”
可能是她闻到柳絮,傻乎乎的冲着他打喷嚏。
可能是少女送他平安符时,露出的雪白脖颈和腕子,还有面上似阳光般的笑容,汗水滴下来。
可能是她从未说过一句外人高高在上的规劝,也从未对他露出过一次嫌恶表情,总是又怕又好似被迫般接近他,陪伴他。
可能是她带着干劲的声音。
可能是她偶尔流露出的寂寥。
可能是她柔软的身子。
可能是她犯蠢的善良。
可能是她明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却甘心陪他一起进到笼子里。
“但我永生都会抓着你不放,如你所说,你死我死,我要和夏蒹永生永世在一起,不管用何种方法。”
少年今日话比往日多了很多。
夏蒹心中却无法真的感到高兴。
她知道自己心中的顾虑究竟是因为什么。
星文间的阶梯这样长,也很快走到了头。
火光摇晃升起,夏蒹的眼睛直直盯着火苗,身穿星文间服饰的小童坐在正中,让她坐在前面,盯着面前的火苗。
这是本朝王公贵戚定亲前都会进行的仪式,咏念经言,而这极短的经言里,字字都添杂着对未来的期望,所以本朝一直有定亲前咏念经言,便可保证之后的生活风调雨顺,两位新人琴瑟和鸣的传说。
“夏姑娘,在燃到最高处时,咏念我给你的经言,绝不可念错。”
夏蒹应声,看到火苗一瞬高涨,忙闭上眼睛,嘴唇一开一合,咏念短暂的经言。
世界一片漆黑。
她和裴观烛,怎么能永生永世在一起呢?
但若不能与他永生永世在一起。
“夏姑娘!你念错了!”
想想,就觉得
“夏姑娘!”
“啊!”
夏蒹短促尖叫一声,猛地睁开眼,面前的小童面色一片苍白,“这样短的经言你怎还会出错的!简直闻所未——”
“再来一次吧。”
自身后传来少年平稳的音调。
他就坐在她的身后,明明她念错了,裴观烛该是最恐惧不安的人,但少年此刻偏偏显得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平静。
“没关系的吧?”他问,“就当你没听到,我也没听到,那样不就谁都不知道她念错了么?”
“裴大公子”兴许是从未听到过有人说这样的歪理,小童震惊呐呐,半晌,不情不愿鼓着脸看向夏蒹,“唉,若是上天正看着罢了,那就当我没有听见,夏姑娘再来一次吧。”
第二次经言结束的十分顺利。
念这经言,主要是向上天表明决心,才好得到上天的祝福,合出她们二人的八字,她念完经言,裴观烛走到她身侧,径直坐到了她身边。
“夏姑娘,你可以先去后面了。”
夏蒹点了下头,正要去后面的坐垫,却被抓住了手,订固住了身子。
“上天正看着吧,”他紧紧牵着她的手,眼睛盯着面前的小童,“那我不能与她分开,要让上天看着我和她正在一起才行。”
“这”接二连三的震惊,“不合规矩啊裴大公子,若是您担心,那么念了经言便可证明决心了。”
“不够,”他手死死攥着她的,像是身上有某种偏执,“光是这个怎么够。”
夏蒹被他拽着,坐回原位。
小童盯着她们俩看了半晌,本来便是星文间的嫡传弟子,多少王公贵族过来求着找他算相,听裴观烛这一番不听人言的话,也来了气性,竟就任她俩紧紧牵着手,念完了经言。
二人的八字很快便合了出来,用一封红底金字的信封装着,夏蒹接过,低头一看,自己那张信封上头用金字写着:长长久久,相融以沫。
她指尖细细拂过这八个字,见裴观烛站在她身侧,看着红色信封沉默不语,倾身过去,便见少年手中拿着的红色封皮上,写着:白首不离,相伴今生。
相伴今生。
多美好的四个字。
但于他们二人而言,却并非美好祝愿。
少年苍白的指头触上第一个相字,一点点往下滑,片晌,才抬起头,冲她浅浅笑起来。
“走罢,再不走,雨过正午,怕是越下越密。”
夏蒹应声,她方才已经拆开了信封,大抵是这星文间主拍马屁厉害,她们两个人的八字凑在一起就没有不合适的地方,很多生僻字,夏蒹也看不明白,但其实也并没有太多参考价值,两人牵着手,自星文间出去,又再次下了那漫长的台阶。
少年手中持油纸伞,伞柄上玉石银杏摇摇晃晃,一路无言,直到夏蒹正要上马车时,裴观烛忽然停下步子。
“夏蒹把它扔了吧。”
他拿着方才算出来的,红底金字的信封递到她面前。
“扔?”
夏蒹微讶,抬眼,少年眸色漆黑,雨水如他所说,越临近正午,下的越发密集,敲打上二人头顶油纸伞面,少年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眉眼却不似往日一般平和。
“嗯,扔了它,然后我再扔夏蒹的那个。”
夏蒹微微抿起唇,没说话,沉默片晌,自袖子里掏出刚捂热乎的暗红色信封。
狂风忽至,吹乱了她的头发,夏蒹紧紧眯起眼,感到飞疾而来的雨水打到她的脸上,她不由自主的紧紧抓住手中的红色信封,却没抓牢,巨大的力气抽出了她手中早已攥皱了的信封,雨幕之间,两个红色信封随着偏离方向的雨滴在她眼前向远方飞疾而去,夏蒹心中一惊,抬起头用眼睛去追,却只对上狂风雨幕之下,少年泛着红的一双凤眼,死死盯着她。
“你说,”狂风大到好似有人在哭泣,他的声音却一字不落的坠入她耳中,不带一丝往日的温柔缱绻,少年的声音压得很低,一个字一个字道,“白首不离,相伴永生。”
“白首不离,”呼吸好似随着风变少了,夏蒹紧紧皱起眉,“相伴——”
“为何?”雨水打湿了他的脸,裴观烛双目猩红,“这句话于夏蒹而言,就这样难说出口吗?”
“哪怕是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说这句话欺骗我一次,你都这样难说出口吗?”
“相伴永生,与夏蒹相伴永生,”雨水好似落进他的眼眶里,他眼白猩红,明明该觉得恐怖,但夏蒹看着他,却只觉得他可怜,“我心甘情愿,乐意之至,如果有办法,如果神灵告诉我能伴你永生的办法,哪怕是让我自毁性命,我也求之不得。”
“为何?为何上天总是会这样对我,我到底是犯了什么罪?”雨水席卷着狂风,少年发上猩红发带随之飞舞,“我到底是犯了什么罪,为何所有人都比我幸福,而如今,我宁愿毁掉我所拥有的一切,竟也换不得能永生伴你身侧的资格,为何?难不成果然,”
他唇角弯起,却笑的极为惨然,“果然如父亲所说,我投错了胎,若我好命能同阿母一样,那我也落不到如今的凄惨——”
话音半落。
夏蒹跳下马车台阶,紧紧抱住他。
“裴观烛,”少女的声音泛着哑,“我愿用我的命来陪伴你,因为你是我活到至今,遇到的唯一一个会同样愿以生命来陪伴我的人。”
夏蒹起身,手往上,捧住他的脸,“你和我是绑定的,知道吗?我不论是否能回去,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再与除你之外的任何人有这样的牵扯,所以,我的意思是说,若我可以回去,系统没有欺骗我的话,那么我也一定会想尽办法带着你一起。”
“若不能呢?”
少年垂下眼,漆黑的瞳仁儿,好似一口干枯的,深不见底的井,“若不能,夏蒹会甘心为我死吗?”
“你可以吗?”
“我可以,”他好似自问自答般,“若我等不到你,我甘心赴死。”
“但是,裴观烛,我在我本来的世界有亲人,我有奶奶,虽然奶奶也有孙子,但是奶奶从我小就照顾我长大,我不能,也做不到抛下她不管,那怎么可以?”
“那我呢?我就可以被抛下了吗?”他情绪一瞬崩塌,又好似被什么紧紧压下,他死死咬住下唇,再说话时,下唇已经添上了猩红的伤口。
但裴观烛却笑起来。
“如你所愿,我会用尽一切我能想到的方法追上你,”他弯下腰,与她平视,睫毛早已染上雨水,下唇上的血腥被他舌头舔走,“哪怕是毁掉你,毁掉自己,那我也甘之如饴。”
少年直腰。
被打湿的墨发紧贴在他面侧,他看着她,面上是病态痴缠的笑。
夏蒹看着他,呼吸一窒,转身上了马车。
成婚之日越来越近。
裴观烛自去完星文间之后便开始变得繁忙,取而代之的,是他将柳若藤喊了过来,柳若藤一见了她,便无奈的和她说,裴大公子又给了她不少金钱,便是收下都让她们师兄妹二人心中有愧的数目。
“但没想上次谈起你们成婚,夏姑娘这边还没个着落,如今日子都定了下来,真是太好了,在我们临走之前还能看到夏姑娘与裴大公子成婚。”
夏蒹轻嗯一声,低垂下眉眼。
柳若藤看着她,揽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手心上。
“夏姑娘,你是在害怕吗?”
夏蒹抬起眼。
“害怕吗?成婚。”
柳若藤对她笑起来。
“柳姐姐,”夏蒹看着她,“我想要问你一个问题。”
“嗯,你问吧。”
“柳姐姐之前不是很不喜欢晚明吗?为何到了如今,你看到我们成婚会这样高兴?”
“这个啊,”柳若藤有些不大自在的用指尖挠了挠脸,“大概是因为,我觉得裴大公子很爱夏姑娘吧,”
兴许是从未与女子说过这样的私房话,柳若藤说着,面颊泛红,“这些仅仅只是我瞧出来的,我自小便一心修习武术功法,大抵瞧男女之事也瞧不出个什么,一开始我确实认为裴大公子并不是什么好人,如今我也这样认为,虽不知你们二人之间都发生过什么,但我能感受到裴大公子很爱夏姑娘。”
“裴大公子兴许并不似人世间普通男子那般,他和我师兄也不像,大抵交往起来,夏姑娘也觉得累了吧,但其实他也并非丝毫不担心你,不担忧你,“柳若藤看着她,轻轻抚摸过她的发,“就像我过来,也是裴大公子亲自登门来请我我才来的,每次他都会自己拎着一箱银钱来敲门,他对你极为爱护,这一点,便是外人也能瞧出来,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出现了什么事情,但夏姑娘,我觉得你可以多信任裴大公子一些,信任他也是真的在关心你,爱护你。”
下唇发颤。
夏蒹抿起唇,看着柳若藤,好半晌才点了下头。
信任。
夜里,夏蒹躺在床榻上,抱着锦被。
她对裴观烛,确实少了信任。
她恐惧他性格之中隐含的不确定性,哪怕到了如今,夏蒹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了,也总是不确定他会做出什么事情。
因为裴观烛,根本就不想活命。
夏蒹曾认为,如今的自己命比纸薄,活着都是赚来的,但裴观烛的薄却并不相同,少年好似剧烈摇晃的烛火,她拼尽全力,小心翼翼的用手护着,陪伴他,珍惜他,却依旧不知何时烛火便会熄灭。
而以前,夏蒹担忧他熄灭,是担忧他在熄灭的一瞬间,火苗高涨,烫伤她的手。
到如今,夏蒹仅仅只是恐惧他熄灭。
夏蒹翻过身,裴观烛睡在她床下的地塌上,夏蒹看着他,耳畔听着少年呼吸清浅,面庞若玉雕刻般美丽。
第二日,夏七女的父母带着一个小娃娃过来了。
她们乘坐着裴府的马车来,身上穿着京师当地卖的最好的料子,就连那脸晒得特别黑的小娃娃也一身锦衣布料,天气冷,夏七女的母亲颈项间还浮夸的戴着圈狐狸毛的围脖,她们被自裴府带来的下人围着,见着夏蒹,一个劲的冲她挥手,想要说话,裴府几个下人便回过头,不知交谈了什么,夏七女的父母登时收敛了不少,低眉顺眼的,只不甘心的拿眼睛一个劲儿瞧夏蒹。
裴观烛没在,夏蒹看着裴府的几个下人将夏七女的父母喊到主堂,此地靠山,兴许是无聊,她们带着的小娃娃哭喊个不停,夏蒹被喊到自己应该待着的闺房,天色阴沉,雨滴停了一上午,夏蒹听见外头有声音,忙打开窗棂,看着早上便离开的裴观烛手里提着一只大雁的脖子走了进来,路过她们居住的屋子时,停下脚步,与她对上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