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裴观烛说,那个有名的书香世家中活着的每一个人都像是戴着面具。
虽然这对于裴观烛来说大概只是形容词。
但夏蒹晚上还是因此睡不着,闭上眼总会想到一些怪谈中带着人脸面具的妖怪,或是类似画皮妖,扮做人类流连于人世间。
想着想着,她便想到了裴观烛。
宫灯光线暗淡,夏蒹转了个身子,躺在甲板上铺着的厚被子里,视线探到床榻上。
他依旧平躺着,昏黄光线勾勒出他骨相若工匠用细笔描绘而出的侧脸,他的睫毛那么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美的。
美到,就像传说中只剩下一身白骨的画皮妖,披上一层世间最美丽的画皮,苍白,阴郁,却鬼气森森,这种美,能够吸引到任何一个他们想要吸引的人类,最终他们肯定会勾着人类沉入无间地狱。
那么她呢?
指尖微颤,夏蒹心中猛然泛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后怕,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她已经就这样伴着暗淡的光看了裴观烛很久很久。
“夏姑娘,”小厨子喊住她,“来了一封信。”
“谁的信?”
船只每到一处地方的码头都会停驻片刻,小厨子说是有身上绣着裴府家徽的信客将信传递给了他们。
信件用薄薄一层信衣包裹,夏蒹拿在手上不自觉的捻了捻,里面信件非常之薄,大概也就一到两张宣纸。
是裴府人给裴观烛送的信件,不顾路程遥远快马加鞭递过来。
夏蒹手中拿着这张未知的纸打开船舱木门,裴观烛竟然没睡,正抱着简策静看,见她进来,面上笑的温和,“夏蒹。”
“嗯,”夏蒹过去他跟前,船舱内光线不好,若是她不在裴观烛便总是会忘记点灯,夏蒹捏着信纸将宫灯点燃,提到他身边的方桌上,“晚明,有给你的信,是裴府给你的家信。”
“家信?”他重复,视线从片刻恍惚,到唇角微颤,说了一声谢,将夏蒹手中的信纸抽出来。
他视线很专注。
夏蒹微微蹙眉看着他的脸,却始终瞧不出他看信的表情有什么怪异之处,就好像一团毫无波澜的井水,他看信的时间也很短,看完便慢条斯理将手中信纸叠成一个纸条,抬脸温柔笑道,“并不是什么大事呢。”
“是吗?”
“嗯。”他点了下头,身子往右倾,挪开宫灯罩子将信纸凑上内里摇晃的烛火。
火光微亮,映红了他漆黑的眸子,他弯起眼角,看着手中信纸燃烧殆尽。
“不是大事,但却是好事呢。”
那之后,她们在船上又待了几日,才从水路转为陆路。
这几日间,裴观烛还是跟往常一样,大多数时候都睡着,再没有像之前那样忽然发起疯来,平静到不可思议。
大家要一道赶往京师,柳若藤与许致买了两匹马,并没有再蹭裴府的马车,而夏蒹也没有和他共乘一辆马车,而是选择跟柳若藤共骑一匹马。
要前往京师,还有一段十分远的陆路要走。
盛夏燥热,汗水早已沾湿了脸侧落发,黏在脸颊有些不舒坦,夏蒹将碎发都往后捋,袖子也撸了起来。
“夏姑娘,”柳若藤的声音自后传来,“骑马还算舒坦吗?”
“还行?倒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累。”
顶多就是腿侧皮肤有些不太舒服,夏蒹调整了一下坐姿,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前头的马车,车牖开着,裴观烛可能没睡着,他对气味一向敏感,睡觉的时候不管多热一般都会将车牖关严,只有醒着才会将其打开。
“对了夏姑娘,我自昨日便想着跟你说一件事,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什么事?”夏蒹回了下头。
“有关京师苏府的事,”柳若藤声音有些小,“前几日上来一批人,听闻是专门运送货物往返京师的,刚来船上便跟上层船舱里的人传播了不少他们会往返京城运送货物的消息,我听说了便和师兄去找他们问了一下。”
“怎么样?”夏蒹心中感激,柳若藤真的特别仗义。
“他们本来是不大乐意理我们的,”柳若藤笑声有些尴尬,“但是一听我们问的是有关于京师苏府的传闻,那几个汉子竟就原地扯了起来,但都是些不太好跟夏姑娘说的。”
夏蒹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几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本来不大乐意理人,一听说是问八卦来的便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的谈了起来,“没事儿,柳姐姐你说吧。”
“唔,”柳若藤想起他们说的那些荤话微微蹙起眉,行走江湖日久,有太多这类喜爱说荤话的江湖人士,平日她听着早已不会觉得怎么样,但要重复给什么都不懂的夏姑娘便觉得十分困难,“就是,就是苏家大公子,私下方面有些”
“哦,玩得很开?”在她眼中纯洁如孩童的夏姑娘声音清脆,“但是也没听说他有多少房妾室啊,柳姐姐你们听到的传闻,他难道平日里都是在外面搞得吗?”
柳若藤:
她惊愕片刻,“嗯”了一声。
“原来如此,好家伙,家里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啊。”夏蒹恍然大悟,声音也大了些。
“噗”
一声轻笑隐隐被风带过来,夏蒹还没来得及起眼,便听到前面传来轻轻“砰”一声,是马车大开的车牖被一只苍白的手拉了回去。
四人行驶,中午天色便隐隐有些阴沉。
“这怕是要有雨。”柳若藤蹙起眉,此地距离京师尚远,且她们一行人抄的近路,这方圆十里都是大片大片的树林,往前走是有一个村落,但距离极远,恐怕也没有客栈能供他们一行人居住。
“这可如何是好。”柳若藤看向许致,问他的意见。
“师妹别慌。”见柳若藤面上带了愁容,许致骑马上前,腿夹马腹速度较快赶上前面的马车,绕到驾驶马车的车夫旁边。
声音断断续续从前面传来,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但话语有些听不清晰,直到许致微微蹙眉转过头,驻马等她们过来。
“师兄,怎么样?”
“裴府的家丁果然认路,”许致苦笑,“我和他商量一番,他说可以横穿前面那片树林,那里的路早就被踏平了,而且是最近的路,顺着这条路往前再走几日便可直达京师,而且前面定有可以供我们歇息的客栈。”
“这样。”柳若藤皱起眉,她一向有些没主意。
“那咱们就横穿树林吧?”夏蒹的声音插进来,两人齐齐看向她。
“横穿树林,咱们赶时间过去,这雨也不知会不会下起来,若是没下咱们错过了这条近路,岂不是又要绕远路了。”
“夏姑娘说的也是。”柳若藤点了点头,看向许致。
许致也应了声,“可以,但这件事还需跟裴大公子商量一番。”
两人看着夏蒹,明显都不愿过去跟裴观烛商量。
夏蒹抿了抿唇,“那我过去说吧,柳姐姐载我过去。”
车牖紧闭。
他估计是在睡觉,夏蒹呼出一口气,敲了敲车牖。
“砰,砰,”内里没人应,夏蒹正要拉开车牖,一只手便将其给从里推开了。
车牖内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漆黑瞳仁儿从马车内探出来,放在她身上许久,才浅缓转动到另一侧,看了眼柳若藤又收回来。
“夏蒹,”他面上勾出笑容,“怎么了?”
夏蒹看着他的脸,忽然有些后悔给他买了墨蓝色的耳珰。
因为不知道怎么的,这幅耳珰显得他更白了,整张脸就像是没有血液从中流动一般,那皮肤,让人想起古代欧洲皮肤冷白如吸血鬼一般追求白皙皮肤的欧洲贵族。
“有件事想要跟你商量,”夏蒹道,“那个晚明,你饿吗?”
柳若藤的视线从后探过来,有些惊讶。
“唔,”他看着她,“不饿呢,怎么了?”
“那你的身体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夏蒹皱起眉,每日给他熬煮的药里明明也有补气血的,“你要是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记得告诉我,知道没?”
“没有啊,”裴观烛盯住她,“夏蒹好古怪,为何要问我这样的问题?”
“因为你的脸色很差,”夏蒹皱起眉,“差到让我觉得担心。”
柳若藤随着夏蒹的话往马车里看,她倒是没看出来,这位裴大公子的脸一直都是这样,泛着一种难言的气色,若是五官平凡些,这副气色便丑到不能看了,但偏偏裴大公子相貌极好,就是面色苍白也能增添出另一种有些病弱的韵味。
“啊面色差?”他呵呵笑起来,“看起来让你觉得害怕了?”
“倒是没有,只是担心,你若是还算有精神那便好,”夏蒹皱眉看着他,“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嗯,说吧。”
“天色阴沉,怕是之后有雨,我们有两条建议,一条是赶往距离此处较远的一处村落,一定可以赶到,但那里很有可能没有客栈,咱们需要在当地农户家中借住,而且那之后还要绕远路赶往京师,还有一条是我们打算横穿前面的树林,那里是唯一一条可以直达京师的近路,若是咱们在下雨之前赶到,说不定还能在前方住上客栈,只是树林内若是下起雨来咱们可能会没处躲。”
“嗯,你们更偏向哪一条?”
“第二条,我们打算通往树林。”
“这样,”裴观烛道,像是在思忖,“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夏蒹问。
“夏蒹之后也要跟她骑马么?”裴观烛视线探到柳若藤面孔上,停顿片晌才转动到另一侧,与夏蒹对上视线,“这样漫长的路,你之后也要和她一路么?”
“你的意思是”夏蒹回了下头看向柳若藤,但柳若藤却没有看她,而是十分警惕的看向马车里,她有些纳闷柳若藤的反应,还是继续道,“想要我跟你坐马车吗?”
“是啊,这样漫长的路,我想要夏蒹和我坐马车,这不可以吗?”
“裴大公子为何想让夏姑娘和你坐马车?她在我这边我可以更好地保护她,裴大公子不必担心。”柳若藤捏紧了缰绳,面孔极为僵硬看向马车内。
不对劲,这位裴大公子的状态给人感觉很不对,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在裴府见他时明明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但这之后,自从去到申城之后,便开始越来越奇怪了。
“啊?”
裴观烛睁大眼睛,一双漆黑的瞳仁儿没有半分光彩,“什么?”
“我说,裴大公子不必担忧夏姑娘,”柳若藤皱紧眉,“我可以保护夏姑娘的。”
“柳姐——”
“从谁的手中保护?”
夏蒹惊慌的话语被裴观烛砍断,少年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的看着柳若藤,面上却还染着笑,“好怪啊,保护?啊,难不成,是从我的手中保护夏蒹吗?柳姑娘你,打算从我的手中,保护夏蒹?”
“停!”夏蒹指尖都开始泛凉,“裴公,不,晚明,柳姐姐她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这路上比较不安全,她就想着保护我,毕竟咱们带的东西比较多,还有,柳姐姐——”
夏蒹转过头,看向面孔极为僵硬却紧紧皱眉的柳若藤,“你别误会,晚明他就是比较敏感,并不是坏人的,单纯就是想我了,嗯,我接下来的路都跟晚明坐马车里——”
“不行。”
柳若藤的话语截断了她。
夏蒹愣住,指尖打颤去看裴观烛,少年面上的笑已经越来越大了,这抹笑就像是被缝在脸上,僵硬至极。
“这马车夏姑娘还是别坐,”以前若是还没确认,那么此时此刻柳若藤确认以及肯定,这位裴大公子定是有些地方不对劲,本来还以为他虽然不对劲但对夏姑娘没有半分敌意,但如今见到少年的眼神,她只感觉心中一片恶寒,她靠接悬赏令过活,见到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了,夫妻之间由爱生恨,最终酿成大错的不在少数,她生怕自己这一生中难得遇到的好友会出半点差池,便是得罪了对方也毫不愿相让,“夏姑娘若也想跟着裴大公子,便骑我的马吧,我与我师兄共骑他那一匹,顺便你也该学学骑马之术。”
她说这话有自己的顾虑,裴大公子明显状态不对,她如果此时完全忤逆对方,也怕夏姑娘会因此下不来台,到时候会被裴大公子报复,骑马的话她和师兄在后面盯着,不会出一点意外。
“哎?可以吗?”夏蒹回了下头,唇角弯起来看向马车内,“晚明你觉得呢?”
“可以啊。”他视线微顿,好半晌嘴角才勾起来。
“好。”夏蒹开心,柳若藤下了马,她便骑在马背上挨着马车。
“晚明晚明,”夏蒹喊他,“马车里应该有梨膏糖,你给我拿,你自己也吃。”
“梨膏糖?”裴观烛明显是才知道马车里还有梨膏糖,听她话翻找,从茶桌底下摸出一袋用牛皮纸装着的小包东西。
“你自己先吃一块,”夏蒹面上染着明媚的笑,“看看爱不爱吃。”
裴观烛听她的话,拆开纸绳捻出一块含到嘴里。
梨膏糖清甜的味道填满口腔,他垂着头嚼了两下,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人吃糖时会露出来的愉悦神态。
烦死了。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他垂着头,睁大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茶桌底下。
那里放着一把斧头。
他的体力总是很不好,用匕首或者尖锐的剪刀去杀人,总是会觉得特别累,杀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但是斧头不会,用起来会觉得很爽快。
真想现在就把他们的头砍下来。
但是不可以。
每次都这样烦。
他如果把她们杀了,夏蒹一定会讨厌他,会恨死他,可能还会一辈子都不理他,到时候他就算是如愿以偿杀了夏蒹也肯定会觉得特别特别难过,那么他之前的所有忍耐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他可不想让夏蒹死之前对他是抱有仇恨的,但是,但是吧,他现在又很忍受不了,好烦人,早知道就不该把斧头放在那么触手可及的位置,导致他总是心思漂浮,就连看见夏蒹都有些忍不了了,被发现了,那个姓柳的,她肯定已经发现了,好烦人,好烦人
“晚明?”
外面传来夏蒹担忧的声音。
他一直垂着头,也不知是怎么了。
“夏蒹。”
少年起脸,面上笑容温柔至极,“刚才在吃梨膏糖呢,这个很好吃。”
“是吧?”夏蒹面上染笑,好心情的让他捻起一块梨膏糖,塞进自己的嘴里。
两人就这样,一口一个梨膏糖,喂上一块便含好一会儿,梨膏糖在嘴里化了,夏蒹再去找裴观烛要新的,满口甜腻,就连经过这片极为阴暗的树林也没那么怕了。
如许致方才所言,这片森林里的路早就被踏平了,车马行驶极为好走。
不知时间,天色变得越来越暗,远处乌云密布,像是老天爷在酝酿一场极大的暴雨。
“雨水将临的味道。”
马车内传出裴观烛温和的声音。
“确实。”树林内会将这类味道放大,天气越来越闷热,夏蒹脖颈里都蔓上一片汗,衣裳紧紧粘着身子,额头上的汗往下掉,她擦了又擦,视线往马车里看,裴观烛嘴里含着糖,那么大热的天,他穿一身雪青色圆领锦衣,浑身上下一点出汗的痕迹都没有。
“嗯”夏蒹的视线里,他微微蹙起眉,“好难闻的味道。”
“雨水吗?”夏蒹并没有觉得哪里难闻,混着草木的清香,其实还是很好闻的。
“不是,”裴观烛转过头看她,“这像是香火,说不上来。”
“香火?”
夏蒹吸了吸鼻子,这树林里,哪来的香火味?
“对,香火,这里刚死过人吗?”裴观烛冷不丁道。
“你别说这种话啊怪吓人的。”森林里看不清前路,夏蒹被他的话吓得周身都泛起凉意,但裴观烛显然不是在跟她开玩笑。
“香火,越来越重了,就是香火。”
“夏姑娘!”后面传来一声喊,夏蒹一个激灵抬起头,看到很远的前方有奇怪的建筑。
“天开始滴答雨点了!你感觉到没有?!”许致的喊声从后面传来,“我师妹说没感觉到,我觉得已经下起雨了!”
“是下起雨来了呢,”坐在马车里的裴观烛说,“回他嘛,已经下起雨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夏蒹皱眉看过去。
“味道,不一样了,这是下雨了才会有的味道。”
“你怎么分辨得出来的?”夏蒹不可思议问,裴观烛虽然嗅觉一直都十分灵敏,但她印象中并没有灵敏到能分辨是否下起了雨的恐怖地步。
“唔,”裴观烛看向她,“人躲雨都会跑进屋子里吧?但是我不会,所以很熟悉呢,非常熟悉。”
夏蒹咽了下口水,刚要说话,感觉到额头上不知何时蔓上一块冰凉的水滴。
她呼出口气,皱眉回喊,“许大哥!是下起雨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柳若藤与许致的交谈声断断续续传来,前面一声不吭的车夫忽然停了马车。
“大公子,表姑娘,前头可就是阴庙了,这”
“阴庙?”夏蒹往前方那个有些破败看不清的建筑看过去,它铸造在森林里,在一片阴暗中,还算大,离这么远,乍一看就像是建在森林中的小庙,但邪性的让人不想靠近。
“啊,原来是阴庙,”马车里的裴观烛从不会扒头往外看,他听了这话,也并没有将头探出来,而是拿出帕子遮住鼻腔,“难怪这样大的香火味,呵呵”
“夏蒹知道什么是阴庙吗?”裴观烛问。
自然知道。
夏蒹皱紧眉,心里不舒服的要命。
供奉孤魂野鬼的阴庙,听裴观烛的意思,里面还飘散着香火的残留,定是还一直有人在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