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六岁的谢欢能够活着从京城到边境,不仅是因为朝廷为了威胁谢家,其中也不乏有那几位赤诚正直的臣子的原因。
晋元帝一直记着这份恩情,他登基时,李太爷早就逝世了,当时李家族长是李太爷的儿子,也就是李丞相与皇后的父亲。
李父当时在朝中颇有威望,晋元帝娶李氏之女,不仅是因为李氏的威望,还有李太爷的原因。
再后来,李父离世,李丞相掌握李家,一步步成为文官之首的丞相。
可惜,家族越来越鼎盛,人却是变了。
晋元帝记得,年轻时候的李相是有一腔抱负的,但他记不清,究竟是在何时开始变了的。
人终是会变的。
若只是有私心,晋元帝可以不计较,因为是人都会有私心,换个人也是一样,比如李父想让女儿做皇后,这世上没有哪个家族不想出皇后的。
比如李相想扶持老二,这是必然的,哪朝哪代也不缺乏这种事。
但,不论私心如何,都不该危害国家。
所以如今的李氏,已是留不得了。
晋元帝长叹一声,这声叹息说不清是为国,还是为家,或是为几十年即便会危及自身也要为谢家上书的李太爷。
“陛下,该早朝了。”太监在后头提醒。
晋元帝准备将奏折放回去,就在塞回夹缝时,一张同样泛黄的纸条,从两本奏折之间飘落。
从晋元帝的眼前,往下飘。
这是何物?
他疑惑地皱皱眉,一把抓住纸条,上头有几个字晕染开了,字迹潇洒,并不算好看,至少晋元帝每日看的奏折不会有这样嚣张的字体。
可只是一眼,他就认出来了,瞬间,怔愣在原地。
他面目凝重,看着纸条上写着——
“爹,我要娶妻了,虽然家世一般,但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好姑娘。”
“你同意的话,就给我写信回复,我现在住在金陵庄安巷江八胡同六十号,然后我就娶她做太子妃。”
“你要是不同意,也别回复了,听说你已经有小儿子了,我不回来也一样,你就让你的小儿子继承江山吧。”
“但是,虎符我可不给你,留着造反,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晋元帝惊愕不已,一时间多种情绪笼罩于心,他移步将柜子上的奏折再次翻找一遍,确认只有这一张纸条,才停下动作。
他捏着纸条,望向太监,语气是又惊又喜,“这纸条何时放的?”
忽而又成了愤怒,“为何,没有人察觉!你们都在做什么!”
大太监还不知纸条上是什么,但晋元帝从不无故发怒的,大太监当即跪下来,“陛下息怒!那纸条,许是什么时候与奏折夹到了一起,故,被放在了一处。”
晋元帝紧皱着眉,情绪几乎崩溃,惊于欢儿回来过,喜于欢儿回来过,怒于欢儿回来过。
可是无人察觉,连他也不知道。
这一刻,晋元帝怪宫人粗心,怪自己没有察觉,他怪,怪所有人,唯独没有怪谢欢为何不当面交给他。
他不怪欢儿,不代表欢儿不怪他。
纸条上的语气能感觉出,欢儿还是在怪他,不满他立李氏为后,不满谢玄的存在。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欢儿真的还活着,甚至有了自己的家庭。
晋元帝又忽地笑了起来,大太监看得一愣一愣的,对晋元帝手中纸条颇为好奇,却不敢多问。
“宣,宣平阳侯!”晋元帝一时都忘了平阳侯不在京。
“陛下,平阳侯不在京城,也要宣吗?”太监问。
晋元帝这才想起,一拍脑门,“不,不,朕亲自给他写信,写信,写信。”
这纸条看着有些年数了,或许是五年前,或许是十年前,甚至更早。
此时写信给欢儿,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来不及,也要写。
晋元帝提笔在御案前,早就将早朝抛之脑后,写完给谢欢的信,揣着信快步跑了出去。
太监在后头追,“陛下,您要去哪儿?”
“朕要出宫,朕要微服。”
晋元帝此刻冲动极了,什么都顾不得,想去金陵,只想亲自去欢儿的住处,接他回家。
迟了太多年了。
晋元帝一把老骨头,跑起来,依旧能将宫人们甩在后面。
大太监一边追,一边喊,“陛下!”
“陛下!早朝的时辰到了,大臣们都在金銮殿等您啊!”
此时正好靠近金銮殿的外殿。
话音传进晋元帝的耳中,他的那股冲动劲,在看见大殿前青青绿绿的一排排官员时,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奈与怅然。
金陵太远,他是皇帝,不能随意离京。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望了望宫门的方向,手中攥着的信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化为一道叹息,调转脚步,慢慢朝着金銮殿而去。
路上,他将信交给大太监,让其寄到指定地点,另外再给平阳侯传信,让其也到庄安巷去寻一寻。
晋元帝彻底平静下来,上朝时,也没有情绪显于表面。
在朝上时,蓦然下了一道圣旨。
约莫过了三日,圣旨由宫中的太监,传到了金陵。
彼时,平阳侯已经在微生家住了整整三日,这三天,一直没有机会揭开“护卫”面具,偏偏,他们不说,一心要将找太子之事隐瞒、暗中进行。
他们不说,沈桑宁也不好问,只是看着平阳侯父子俩的黑眼圈比来时更重了,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她私下找到云叔。
“叔,我听阿舟说,每日虞绍都偷偷溜进你屋里,我猜他们住下就是为了看你的庐山真面目,要不你就摘了吧,你既不是山匪,也不是杀朝廷命官的要犯,更不是太子,摘了,他们就不折腾了,也不会麻烦你。”
她说得很有道理,但谢欢却驳她——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沈桑宁语塞片刻,张嘴数次,问出一句,“你不会,真的杀朝廷命官了吧?”
如此一想,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之前,云叔杀马通天的时候,毫不费力,那京城那两个朝廷命官……
再看云叔沉默着不否认的态度,沈桑宁只觉得——
天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