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署门前,一旅安西军阵容整备伫立于风雪之中,刀出鞘、箭上弦,虎视眈眈的将大门包围。
程务挺自正门走出,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这一旅兵卒,开口道:“不知那位是游将军?”
门前一众兵卒之中,一人排众而出,顶盔贯甲,二十余岁的年纪,面目英朗,抱拳道:“在下安西军偏将游堃,敢问程将军率军围攻衙署破门而入,所谓何事?”
只听这文绉绉的询问,程务挺便放心一半,知道对方不会与自己作对……
抱拳还礼道:“越国公知悉交河城内有人里通外敌、卖国求荣,故而命在下前来封锁四门,以免右屯卫之行踪泄露出去,结果还是被人将消息泄露给突厥人与阿拉伯人。安西军参军长孙明与交河城守将侯莫陈燧更将白水镇拱手送给孤军深入潜行而至的阿拉伯军队,以之为落脚之处,以便突袭右屯卫……在下率军围攻衙署,长孙明畏罪潜逃,侯莫陈燧已然落网对其所犯之罪行供认不讳,长孙汉尚在审讯之中……事发紧急,为了确保消息不至走漏,故而不曾前往游将军处报备,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游堃以及他身后的兵卒闻言,登时一片哗然。
谁能想到就在这交河城中,都护府、安西军的高层居然里通外国、将右屯卫的消息泄露给敌军,更有甚者,居然将白水镇拱手送于阿拉伯人,为的就是置右屯卫于死地……
谁都知道右屯卫刚刚打完河西之战,人困马乏之下未曾有半分休整便开赴西域,为的就是支援安西军,结果却是安西军的高层将右屯卫给出卖了,难道这些高层就没想过一旦右屯卫全军覆没,尚在弓月城一线苦苦支撑的安西军没有支援,该当如何收场?
简直禽兽不如!
都是安西军的一分子,发现自己人当中居然有这等奸贼,自然泛起同仇敌忾之心。
游堃却紧蹙眉头,沉声道:“若当真如此,此等恶贼尽皆该杀!不过吾亦不能只凭程将军一面之词便信以为真。衙署乃是都护府、安西军之中枢所在,如今被程将军攻破,若没有十足之证据,非但程将军难逃责罚,吾亦难脱干系。”
程务挺道:“长孙明畏罪潜逃,不过侯莫陈燧、长孙汉之流尽皆擒获,游将军不妨入内亲自审讯一番。”
游堃略一沉吟,欣然道:“如此甚好。”
回头叮嘱麾下兵卒:“尔等在此等候,不可鲁莽冲动。”
左右亲兵顿时急道:“将军三思,您若入内,万一有个闪失……”
衙署之内尽是右屯卫兵卒,若当真意图不轨,游堃岂非送入虎口?
游堃却摇头道:“越国公麾下,皆是光明磊落之辈,焉能行下那等龌蹉伎俩?尔等放心,吾去去就来。”
当下不顾亲兵之劝阻,与程务挺一同走入大门,进了衙署之内。
两人踩着大雪,游堃左右张望,随口说道:“吾出身广平,自幼见惯严冬,但是来到西域之前,从未想过西域之冬天,居然比广平酷寒十倍不止。”
程务挺心中一动,问道:“广平游氏?”
游堃看了程务挺一眼,含笑道:“正是。”
程务挺恍然。
广平游氏虽然身在河北,但是却一直与关中联系紧密,族中世代簪缨,能人志士层出不穷,显赫一方。
当然,最重要的是河间郡王、安西大都护李孝恭的夫人游氏,便是出身广平游氏,广平游氏乃是李孝恭之妻族。
李孝恭敢于孤身离开交河城,将阖城上下尽皆丢给长孙明等人,自然便是因为交河城内之驻军乃是他的亲信嫡系,无论何等情况,整个交河城都牢牢在其掌控之下。
程务挺颔首,道:“失敬,失敬。”
游堃笑道:“不敢,不敢。”
既然是李孝恭的妻族,又被安置在交河城,自然是心腹之中的心腹。而李孝恭与房俊的关系更是天下皆知,不仅是忘年之交,更有诸多利益纠葛,单单江南船厂每年创造的利润便是一个天文数字。
甚为李孝恭之心腹,对待右屯卫的态度那还用说?
一瞬间,程务挺心中所有猜忌尽去……
进了正门,一阵一阵的惨呼声便萦绕耳旁,即便风雪肆虐,却也不能阻隔。游堃看了程务挺一眼,以目光询问,程务挺笑道:“手下都是些粗坯,不会办精细活儿,糙得狠。”
游堃呵呵一笑,不以为意,略微点头,随在程务挺身后步入正堂。
才一进正堂,游堃便吓了一跳。
只见堂上正中的地方,一根绳索自梁上垂下,将一个浑身精赤之人双手缚住吊在那里,唯有脚尖堪堪点地。这人浑身鲜血横流,皮开肉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几乎不成人形。
鲜血依旧滴答滴答,脚下形成一汪血泊,若非时不时的自嗓子里哼哼两声,几乎不敢让人相信还活着……
程务挺眼皮也跳了跳,瞪了周围的兵卒一眼。
让你们你弄死就行,你们还真就不弄死就行?审讯这种事那是讲究技巧的,一味的耍狠有个屁用?
真真是一群废物!
他扯着脸,冷声问道:“交待了没有?”
“招了招了!”
一旁的兵卒赶紧拿着一份口供上前,道:“老老实实都招认了,还签字画押摁了手印儿。”
程务挺将口供接过,仔细看了一遍,递给一旁的游堃,叹息道:“罪大恶极啊,便是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游堃接过口供,看了几眼,便紧蹙眉头。
这长孙汉不仅将此番受到家族委派引领阿拉伯人入寇西域之事前前后后交待的清楚,供认不讳,甚至将之前曾经受到长孙冲指使,前往突厥以十车精铁为代价请求突厥狼骑偷袭神机营的事情都交待出来……
这份口供递交至朝廷,可想而知将会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略作沉吟,游堃捏着口供,对程务挺道:“此事干系重大,虽然牵扯到右屯卫,可说到底乃是发生在安西都护府内部,吾家郡王责无旁贷。这份口供不妨等到郡王回城之后,交由郡王处置,不知程将军意下如何?”
一般来说,这话有些不讲理。
固然是发生在安西都护府内部,可长孙明等人意欲谋害的乃是右屯卫、是房俊,却让李孝恭将人证口供压下,这让房俊如何看?
不过以房俊与李孝恭的关系,这件事却势必要在递回京师之前进行一番沟通,毕竟如同游堃所言,此事甚为安西大都护的李孝恭干系重大,其中有多少牵扯李孝恭之处,会牵扯多深,甚至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什么样的损失,都要精细的计较一番。
所以程务挺只是沉吟少顷,便颔首道:“只不过此事吾不能做主,要回禀大帅之后,依令行事。”
游堃欣然道:“这是自然,眼下吾家郡王不在交河城,吾等自然以越国公为尊,但有所令,不敢违逆。”
这话已经展示了自己的态度:与房俊是一家人,咱们同气连枝,右屯卫之事便是他游堃之事,无论如何,交河城都在咱们的控制之下……
程务挺心底长长吁出口气,只要交河城稳若泰山,整个西域就不会乱。
之前游堃对于长孙明等人听之任之、视如不见,更多是李孝恭有所交待,不敢贸然行动导致整个西域混乱,毕竟无凭无据的情况之下,谁也不能将关陇门阀如何。眼下有了人证口供,自然大为不同,关陇贵族再是豪横,这般明目张胆的勾连外敌,朝野上下谁也不能接受。
通敌叛国这等罪名,一旦传扬出去,关陇门阀将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世世代代遭受唾弃。
所以游堃此刻才会如此清晰的表态。
至于阿拉沟之战,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