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何时所学作画?” 李毓宁举着画闪出小脸问。
“臣不曾学过,闲来无事瞎画几笔罢了。” 柴镇斯转转手中的毛笔。
李毓宁还在细赏画中荀灌娘的英姿,院子里的馒头却撑不住了。他扑通坐在地上,一边喘粗气叫苦,一边侧眼瞧柴镇斯的反应。
馒头从前学的是内官礼仪,先不论学得好不好,的确是没受过这份苦。而柴镇斯对馒头完全是军营里的标准,他走过去用脚背轻拍两下馒头,馒头又蹭地站好军步。
柴镇斯见馒头的脸蛋红得像是在冬日里中暑,竟在院中站出一大团蒸汽,于是扯下自己蹀躞带上的水囊。馒头一瞧,即刻张圆嘴巴等着被喂水,好似池中喷水的蟾蜍造像。柴镇斯摇摇头,无奈笑着给他喂水,李毓宁和明渊在窗户那边也笑成一团。
不远处,窦如嫣也沉浸在这片笑声中,怒气消去大半。
潘尚宫见皇后娘娘舒颜,也笑趣道:“娘娘看呐,真是一幅画。”
“画?你说那荀灌娘的画?”
“奴婢是说,娘娘眼前这幅画,画的是竹马绕青梅啊。” 潘尚宫说完又抬袖暗笑。
窦如嫣听完也噗嗤轻笑,她假意嗔了潘尚宫一眼,重新看向李毓宁和柴镇斯,眸中多了几分暖意。
只是这份暖意又透出一丝哀凉,沙场刀剑无眼无心,如今柴家的命数和圣人李容牢牢绑在一起,想想便让人揪心。窦如嫣也希望这片天真烂漫的笑声,能无忧地延绵,直至眼前的孩子都长大成人。
“送去陇右给柴幕将军的密信,可有回信吗?” 窦如嫣恢复些许正色。
“回娘娘并无回信。”
“柴幕是至忠之臣,我要他监视李俭的动向,他未必会助我。”
窦如嫣的嘴角已经耷下来,而潘尚宫思忖片刻仍有疑虑,问道:
“那娘娘为何要将尹德妃母子的的讯息透给柴幕将军?若是他不愿相助,又将娘娘私传密信的事告与陛下”
“我在赌一个可能,也算是给柴家一个机会。” 窦如嫣的眼神闪出寒意。
潘尚宫没有听懂,她没作声,静等皇后继续道来。
“当年北周朝时,唐国公府夺权的风波,你可晓得?”
“回娘娘,略有所闻。”
“你久居深宫都有所闻的事,我自然更是清楚不过。陛下当年能顺利袭爵,日后招兵买马一骋天下,柴幕功不可没。自然,也少不了尹妃的功劳。”
李容当年与窦如嫣结亲前的夺权之举,尹氏一族作为唐国公府豢养的幕僚,自是多有助力。且不论窦如嫣背后的窦氏和宇文氏、乃至北周遗族之于灭隋兴唐的鼎助几何,也不论这些年来李容对尹妃多么忽视,又多么苛待李俭。尹德妃与圣人乃青梅竹马情分的事实,都无法从略。
雨露雷霆皆是圣恩,可其中几分真,几分假,自李四郎那夜搁下大弓离开那扇雀屏,又在暴风中迈上金銮殿的宝座,窦如嫣便无可再揣测。
想到此,窦如嫣突觉心间一阵刺痛,她忆起十几年前腹中夭折的孩儿,猝然感到心慌无比。此刻她腹中的胎儿已有些月份,因此微微隆起。她抚上小腹,无论是此刻手心护住的,还是眼前遮望的李毓宁,窦如嫣都不可再失去。
一旁的潘尚宫见皇后虚颤,立马上前搀扶,她们已经在承晖殿站立多时了。
“娘娘的功劳,窦老郡公的功劳,又岂是能轻忽的?”
潘尚宫握住窦如嫣的手,眼神甚笃。窦如嫣亦看向她,眼中宽慰含笑。活在权力的中心,比起千军万马的助力,身边人的解意和忠心更是弥坚不摧。
这一点窦如嫣很了解,所以她不愿再遮蔽锋芒,特别是历经蒲州之难,她更加清楚争与不争,从不在于自己想与不想。也正是有了潘尚宫的陪伴,她也更加明了柴幕之于李容的份量,若是能得柴家助力,这场纷争恐怕会结束得比想象更早。
“时至今日,还能站在陛下身边的人哪个是没有功劳的呢?” 窦如嫣无奈一笑,继续道:
“柴家在军中权柄最重,高坚虽同为猛将,却因出身窦家军不及他得圣心。诚然柴幕自幼便支持陛下左右,怎是他人能及的。那我便给他一个机会,瞧瞧柴家这把大伞,在风雪中会偏遮谁。”
窦如嫣扭头望去,在承晖殿的殿宇间,李毓宁正托下巴看柴镇斯舞剑。柴镇斯每演示一个招式,便放慢动作,他口中还似有讲解。而李毓宁看得眉头都紧皱起来,实在没见她念书时有过如此认真。单是看还不过瘾,李毓宁不由自主以笔作剑,跟随柴镇斯挥舞起来。
柴镇斯甩动剑柄,挥洒一个漂亮的回旋,而后将利剑背于身后。他几步上前折断枯树上的枝桠,又折返递给李毓宁。李毓宁莞尔一笑,规规矩矩搁下毛笔,又翻下窗台接过“木剑”,二人在院中一挥一舞无言切磋。
冬日的灿阳照耀着飞檐下的女孩和少年,他们还没有感知到权力争夺的漩涡正席卷而来。
“还真是好一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窦如嫣戚然喃喃。
—
兴庆宫。
窦如嫣正半卧榻上,隔着帏帘,太医令略行施礼便提箱撤出殿门。
主殿外,房若谷与云庆撞了个照面。云庆知礼地躬身退回,而房若谷冲他点头微笑,二人皆静待皇后传召。
作为大唐百官之首,房若谷周身看上去并无甚贵饰,他未着齐套朝服,单单身着玄紫襕袍。但腰间的金玉带、其上所悬御赐玉鱼符,足以明证他于宦海无二的身份。圣人亲征陇右,独留他一人总揽朝中庶务,如此这般的信任比任何金玉珍宝都更为罕有。
房若谷虽谈不上高大,但他身量劲拔,面上未有笑颜却坦露出似笑非笑的松弛。即便未发一言,已然使人望而生惮,在这份忌惮中却莫名有种让人想要接近他,与之攀谈的亲切感。仿佛在这份似有若无的距离中,不经意间就会被他摄去最深处的秘密。
此时,一个侍女缓步自殿中走出,对着房若谷叉手拱礼:“娘娘有令,有劳殿外尚书稍候。”
房若谷含笑道:“无碍。”
才将言毕,他站在原地竟与宫人闲谈起来。
“内人姓许吧?先前还有个姓钱的内人,兴庆宫那两个小公公今日也不曾见呐,一个高些一个矮些。”
只见过几面,侍女见当朝丞相竟连自己姓什么都记得,自是开心非常。她带点不好意思,灿笑点头回礼。但她碍着宫规,克制想要与之攀谈的心思又道:“钱内人今日不当值,兴庆宫近来改了值日,公公们轮换更勤些。”
“喔,那便是了,看来我还没记错呐。”房若谷朗笑两声。
房若谷身居高位,身上丝毫没有官架子不说,所到之处让人又敬又近,瞧着倒像个住在乡下世代教书的绅儒夫子。
单是这么一小会,云庆已被房若谷这股气场震慑,心中也颇生好奇。他低头支耳想继续听房若谷继续说下去,可周围却安静下来。
“这位小公公倒是未见过。”
云庆猛地抬眼,房若谷正微笑注视他。
“奴婢” 云庆竟打了磕巴,“奴婢云庆,见过尚书。”
房若谷依旧保持着那份笑意,对他微微点头。
殿内传来传召的声音,侍女抬臂请房若谷进殿,云庆的视线亦是一同追进殿去。待房若谷进殿后,竟听到侍女又说:“小刘公公,娘娘要你也进去。”
直至其他宫人都撤出殿门,云庆才从错愕中缓过神。他自知房尚书亲自至后宫觐见,想来是窦皇后有要事相商。
虽挺过净身,可没想到皇后娘娘如此信任云庆,竟允许他区区内官与当朝宰相一同进殿觐见。云庆原是刘公公的养子,刘公公又是晋阳府的老人,且当年是圣人亲自挑给窦皇后的。不知是由于窦如嫣对刘公公的信任转移到了云庆身上,还是她想对云庆多加试探。
毕竟刘公公已经殒命在来长安的路上,若非他替皇后坐进轿辇作饵,那日窦如嫣和李毓宁断然无法轻易隐蔽行迹。现下还未知突厥俘兵的背后主使是谁,但刘公公死得惨烈,据说他连轿辇都还未逃出,生生流干了血死在榻上。
想必那几个受指使的突厥兵发现被戏耍,一股脑将怒气宣泄在刀刃,刀刀毙命。此事因涉及西秦和突厥,并没有几个人知道。
没了刘公公,一时半会寻个使起来顺手放心的内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窦如嫣自那年小产,对内侍的挑选简直到了苛刻的地步。不光李毓宁和李呈身边的人两三年就一换,凡是近身服侍的宫人家世必须清白,为人做事更是不能出一丝纰漏。
但即便如此,李毓宁身边竟还是冒出出个尹妃派来的细作。因此自窦皇后一行抵达长安,她即令内侍省里里外外清理一番,凡是档案不合规的都赶出宫去。
正是迎上这阵风头,云庆那日殿上公然扯谎回护明渊姐弟,才触到窦如嫣的逆鳞,闹出一番风波。
云庆躬身步入殿内,还未等他寻个不起眼的地方站好,就听见房尚书牢骚道:
“娘娘这不是为难臣吗?”
房若谷原本面上带笑,可仿佛觉察到云庆的脚步,他身姿不改微微侧目,露出罕见的警惕。
云庆将头低得只看见自己的脚,又听见窦皇后的声线自帏帘后传来:
“本宫哪敢为难尚书,即便是陛下在此,尚书觉得为难的事,怕是也办不得。”
房若谷知道,今日必得给窦如嫣一个交代。
自蒲津渡遇袭,窦如嫣一直命高坚追击西秦突厥参与此事之余党,但所获甚寥。就连晋阳府至陇右的邮驿,也捕捉不到尹妃勾结外敌的蛛丝马迹。现下,她手中除却几个问不出话的西秦逆贼,旁的只剩一本蒲州名簿。
而房若谷统领六部,如今还代天子总管全朝庶务,自是窦如嫣最迫切想要收拢的人。
其实窦如嫣也算也熟识房若谷十几年光景,房若谷蛰伏两朝,在前隋灭亡的骇浪间与李容相照,若说柴幕是圣人的左膀右臂乃至手足兄弟,那么房若谷之于李容则亦师亦友亦亲。
这两个人搁在从前,可以说窦皇后对他们并无多少笼络之心,而尹德妃则是想亲近也亲近不得。他们离圣人太近,近到略表二心,如同正对圣人肚里的蛔虫说话。
可偏偏柴幕是个笨山头般的犟种,而房若谷看似是个无所争的先知大儒,但实际他的心思像是泉水一般,顺着石头缝溜走,让人摸不着痕迹。
窦如嫣自知无法插手朝务,但房若谷亦是无法插手后宫管辖,现如今旁证铁据不够充足,晋阳府余下的妃嫔宫人也即将举府来京,若想将蒲津渡遇袭一事牢牢扣在尹妃头上,还需房若谷在前窦如嫣居后,这一前一后把话本唱实才行。
房若谷站在殿中不发一言,沉默本身亦是一种的策略。而他的城府到底几进几出,窦如嫣并不想深究。
于是窦如嫣命潘尚宫将帏帘撤开,她要说句亮话。
“房相统领六部二十四司,临了却说连一个刑部侍郎都把握不住,这话简直将本宫当个孩童逗弄。”
“臣虽忝居相位,也不能有那个颜面说,六部侍郎个个都瞧臣顺眼呐”
“没有不能,唯有不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