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祇园出来,因为离火车站不远,南衣修的记忆力又极佳,顺着各家屋檐上纸制的鱼龙、铜钟状的护花铃,穿着布鞋走在青黑石砖上。
街头的雨不大,但各家各户的窗户都是紧闭着的。
离火车站远远的,南衣修就看见麻之起站在火车站门口,怀里还揣着那个藏青色的包袱。
麻之起看见南衣修出现,立刻举起手招了招。
“兄台,这儿呢,这儿呢,你可算是回来了。”
因为怀里揣着南衣修的包袱,担心等会儿回来找不见海关度牒、入学证明之类的文件。
麻之起只好先在火车站等待南衣修回来,因此也错过了和大部队一起出发的机会。
“实在抱歉,麻兄,刚才有些要紧的私事。你的钱等到稍后,我定会还你。”
面对麻之起诚恳的神色,南衣修只好尴尬一笑。
刚才在看见那两个被卖到祇园的小女孩时,其中一个就给南衣修带来了和木兰、贝多芬相似的感觉。
像出海的船只,看见了岸边和港口的感觉;或者说在海浪四起时,看见船锚一样的安心。
这种感觉的来源是什么,还暂时不得而知,不过目前确定的是,对方对南衣修来说应该很重要。
第一个世界时,南衣修是在自己死后离开了那个世界。
第二个世界,南衣修是在贝多芬死后离开了那个世界。
因此在这个世界能待的时间,或许就跟那人有关。
“没关系,一些小钱而已。“
麻之起摇摇头,对他这样的留日学生来说。
几日元的确是小钱,不说远的,单说一行人将要入学的京都帝国大学,一个人一年的学费就要三十日元。
除此之外,还有清廷时不时发放的培养金,又称饩银。
”我们还是快点到大使馆去吧,不然等会儿点卯不见人,估计就领不到饩银了。”
毕竟这几年眼见着清廷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就连留学生的学费和饩银都是找东瀛政府借的。
如果碰上贪婪些的大使,恐怕还要被抹层油水下去。
原本按月发放的饩银,现在一年能发个一两次就很不错了。
不过留日学生,大多家里都有些余财,靠给家中写信也能度日。
不赶巧的是,两人刚离开火车站不久,原本淋淋漓漓的雨就越下越大。
在一户屋檐下躲雨,街上原本跑着的人力车也全都停下来了。
远远的就有几人蹲在墙角,车把靠在地面上。
黑色瓦砾滚落下来的雨滴就像一颗颗玻璃珠,顺着屋檐的一角落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啪嗒”声。
将南衣修和麻之起说话的声音掩盖。
等到雨终于小些了,两人重新出发,又遇到新的麻烦。
“麻兄,你确定路没走错吗?”
走了个多时辰还没到地方,此时天都已经蒙蒙黑了,昏黄的路灯被灯裙围着,发着不大亮的灯光。
此前一直由麻之起带路,可他知道的路线到底也只是其他人口述下来的。
京都府作为一座新旧之城,内里各种弯弯绕绕的巷子、上下的楼梯、三岔的路口,多到数不胜数,两人不出预料的迷路了。
“应该没错啊,要不,我们还是再问问吧。”
越是走得久,麻之起越是不自信,担心起自己会不会是记错或者走岔路了。
现在雨已经停得一点不剩,这个国家的雨是这样的,总是来得激烈,退去时也同样迅速。
借助路灯和纸灯笼撒下的光,许多推着手推车,或者干脆直接拿张布打铺子的商贩,开始吆喝售卖着零嘴食物,或者一些简单的游乐项目。
“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一下清廷驻日会馆怎么去?”
听见询问声,樱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抬头望向对方。
对方一共两人,询问的那人看起来稚气未脱,穿着藏青色的长袍,外面套着褐、白两色交加的马褂,脑后留着难看的发型,另一人也做差不多的打扮。
是清国人,多半是留学生吧。
真讨厌,这群留着老鼠辫子的家伙。
也许你会觉得觉得樱子的态度有点奇怪,但事实上,此时大部分日本人对于清国人都是这样的态度,鄙夷且讨厌。
自甲午海战,日俄战争之后,连续的大获全胜使日本迅速跻身世界强权的队伍,西方列强自此始以平等的态度面对日本。
与之相对,对于原本的老大哥,现在的手下败将,拉胯的大清帝国,日本也是各种摸黑和鄙视。
仅仅从樱子一人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为战败者的清国人在日本留学环境的糟糕,大概可以参谋早期美国黑人的地位,甚至说不定更差。
而麻烦的是,这时候许多留学生,依然抱着几分天朝上国的老旧观念不放,就像是留在脑后的辫子一样。
说回正题,作为一名右翼在职外交官的女儿,樱子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直白的表达出自己的歧视。
但近几日,她的心情真是糟透了。
被连续的胜利冲昏头脑,此时东瀛的左翼势力得到了飞速扩张。
而作为右翼份子的一员,樱子的爸爸自然就被打压了,甚至要被外派到南亚小国担任大使。
“往那边走,你们要是脚步快的话,应该能在天黑前抵达。”
她随手指了个错误的方向,如果对方聪明点的话,天黑之前应该能反应过来。
“好的,谢谢你。”
两人点头感谢,事实上,证明无论是南衣修还是麻之起,很明显都并非樱子眼里的聪明人。
两人是直到月上杆头的时候,才明白过来自己被耍。
“可恶,那女人。”
麻之起捏着拳头,似乎樱子那女人只要出现在他面前,就会被揍一顿一样。
“可是,她为什么要骗我们?”
虽然被耍肯定已经是事实了,但是南衣修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那女人要这样做。
“唉,南兄,这就是为什么我等要走出来的原因。”
看着南衣修真诚的眼神,麻之起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有些沧桑的开口说道。
“也许南兄你是第一次出国,因此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
可是像张兄和贺兄那样出国过几次的人曾说,无论是在英国,法国还是德国,中国人都是第三等的人。
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歧视,这才是我等为什么要离开家乡,不远万里,漂洋过海读书的原因。
因为我等……
我等不想让后辈们,也和我们现在一样,无论走在哪里都被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