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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妩擦身更衣的时候, 薛氏和方青纭已经被人请进了前厅。
为她们引路的婢女对她们的态度十分恭敬,请两人坐下之后,又吩咐人上了茶和糕点。
茶香沁人心脾, 糕点更是精致。
婢女朝薛氏和方青纭福了福身,道:“国公夫人和二姑娘稍坐,王妃正在更衣。”
方青纭没说话,薛氏朝婢女点头示意了一下, 客气道:“有劳。”
婢女连道不敢,然后躬身退下了。
一时间, 偌大的前厅只剩下薛氏和方青纭两个人。
方青纭看一眼手边的茶点, 语气不阴不阳地说:“派个下人来打发我。”
薛氏瞪她一眼, 然后瞧一眼外头,低斥道:“不许胡说。”
方青纭哼了一声,把头偏过去, 没说话。
薛氏看着女儿这个样子,心下很是无奈。
她自己生的女儿,自然是自己最了解,她又如何不知自己女儿心比天高,向来瞧不上方青妩。
可偏偏现在无路可去,只能求到楚王府来。
薛氏想到昨日和荣国公商量此事时, 一说起楚王府,荣国公的脸色也变了变。
若是从前,他早就冷声打断她的话,让她再也别提那个孽女。
如今却默许了她和楚王府往来的事情,这是不是说明,老爷也想要和楚王结交,更说不定, 日后整个荣国公府都要仰仗楚王这位大姑爷。
薛氏叹了口气,一向被自己压制算计的继女就这样爬到自己头上,她又何尝好受,但是未来之后的利益,又有什么是忍不得的?
薛氏看了一眼周围,没有王府的下人,便压低声音,嘱咐方青纭,说:“纭儿,唐钦如今正得重用,唐家也跟着水涨船高,你嫁过去之后,就是唐家后院的女主人,咱们便再也不用求着任何人了,所以,暂且忍一忍,别在这时候得罪她。”
她终究还是心疼女儿,想了想,又道:“一会儿,你只管沉默着别说话,阿娘替你说。”
方青纭生来就是国公府的娇小姐,可她却是一路摸爬滚打,才从小门小户的孤女,从到今日这国公夫人的位置上。
别说只是讨好自己的女儿,就算是跪下磕上三个响头,她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名声脸面都是虚的,只有握在手里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
她正想着,就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起,青妩带着姝红,缓缓走进了前厅。
薛氏原本以为,青妩知道她们过来,定然是要好好打扮,盛装露面,然后再故意将她们踩在脚下,小人得志的羞辱一番。
却没想到,青妩只罩了一件雪色的兔毛披风,白净柔顺的兔毛托住下巴,衬得那张未施粉黛的面孔更加素净。
进了厅中,她将披风解下,便露出里面天青色的对襟褂子,头发也只是随意地绾了一个堕马髻,簪了两根不起眼的青玉簪。
这一身打扮,还没有她们母女俩穿得郑重。
察觉到薛氏一直盯着青妩看,姝红不悦地咳了一声,“荣国公夫人,方二姑娘,我们王妃到了。”
薛氏这才恍然回过神来,看着坐在上位的青妩,咬了咬牙,然后拉着方青纭跪下行礼,“妾身参见楚王妃,王妃万安。”
跪下去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做好了长跪不起的准备,不想青妩只是抬了抬素手,就让她们起来了,“坐吧。”
薛氏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愣了一下才道:“谢,谢王妃。”
身后的方青纭更是始终垂着头,一言未发。
这其实已经是十分失礼了,站在青妩旁边的姝红小脸气得涨红,当即就像好好和她们争论一番。
青妩却仿佛并不在意,她拉了一下姝红的手,安抚似的拍了一下,然后道:“姝红姐姐,方才在浴池待得太久了,眼下竟然有些饿,叫厨房给我切两块蜜橙糕来。”
说完,又去问薛氏,“夫人和青纭要么?”
薛氏自然不好意思点头,方青纭更是不屑。
两人不要,青妩也不勉强,笑着吩咐道:“那就只切一碟来吧。”
“是。”
姝红退下后,厅堂里便只剩下她们三人。
青妩见方青纭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薛氏也是欲言又止地模样,便问道:“夫人这次来,是有什么事?”
薛氏自然不会上来就把求人的话往上抛,笑着道:“王妃这西南一行竟是一去半年,老爷早就想您了,却碍着男人面子,不愿直说,这半年来自己不知道念叨过多少次女儿,这不,王妃今日一回来,便连忙让我们母女俩来看您。”
青妩挑了挑眉,“是么?我以为父亲早忘了还有我这个女儿了。”
薛氏立刻皱眉,把长辈对小辈的关切和埋怨装得像真的似的,“王妃这是哪的话,父女之间哪有隔夜仇,国公就是嘴硬,实际上最是疼您了。”
青妩勾唇轻笑,“原来是这样。那倒是我不孝了。”
薛氏说:“王妃也不必自责,要说这从前,都是妾身这当母亲的不称职,王妃要是怪啊,就怪妾身一人吧。”
她说着,眼眶竟然还真沁出几滴泪来,双腿一软就要直接往地上去跪。
以退为进简直是用得活灵活现。
青妩心里冷笑,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她睨一眼枯坐着的方青纭,只见她的两根手指不断地搅弄着衣摆,险些要把上面绣着的珍珠直接扣下来。
看着薛氏跪在地上,青妩唤她,“青纭,扶你母亲起来,这天气这么冷,可别在地上哭出个好歹来。”
薛氏拼命地给方青纭使眼色,方青纭这才忍下心里的不忿,应了一句,然后起身去扶薛氏。
但其实,她的心里有些嫌薛氏丢人。
不过是一桩亲事罢了,定的还只是一个二品侯,至于要对方青妩来做小伏低么?
但这话,她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青妩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淡淡地说:“就算嫁了人,我也是方家人,夫人不必如此。”
“王妃说得是。”薛氏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可是有人却不这么觉得,您不知道,您离开京城的这段日子以来,咱们方家可是受了不少的委屈。”
青妩知道,这就是终于要说到正题上来了,她顺着薛氏的话往下问:“哦,发生了什么事?”
薛氏听着青妩这关切的语气,一颗半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腔之中。
来之前,她还怕青妩因着之前和家里的那些不快,而难为她们,今日却发现,没出息就是没出息,哪怕当了王妃,也不敢硬气。
也是。
毕竟就算当了王妃娘娘,也不能没有娘家依仗。
更何况还是荣国公府这样,家大势大的娘家。
想通了这一点,薛氏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再说出口的话,也不像方才那般做小伏低,隐约又有了从前那种颐指气使的态度。
“王妃不知,不知老爷在朝中受人排挤,你的两个弟弟上学堂更是被人欺负。还有青纭,好好的婚事,却拖到现在都没成。”
青妩只当没听出她态度的变化,“青纭的婚事?”
她瞟一眼方青纭,故意问道:“我记得太子已经和安国公家的姑娘订了婚,青纭可是要嫁过去当侧室?”
方青纭脸色当即一黑。
正要争辩,青妩却接着道:“若是妾室……好歹是太子的妾室,日后太子若是顺利登基,青纭也能封一个贵妃之位。”
这一番话,简直就像是在方青纭的脸上重重地掴了一记耳光。
好像明晃晃的说,我当初被指婚就是正室,你却只配做侧室一样。
方青纭的眼眶当即通红,瞪着青妩,恨恨道:“方青妩,你羞辱我?”
方青妩无辜地看向薛氏,“青纭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哪里羞辱她了?”
薛氏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但她好歹还记得今日来的目的,苦笑道:“王妃有所不知,咱们青纭这次定下的未婚夫,是诚远侯家的嫡长子。”
青妩这才恍然大悟,“抱歉,是姐姐失言了。”
“不怪王妃,是妾身没有说清楚。”薛氏趁机把话头往这上面引,“只是当初看着这亲事倒是好好的,如今却……唉……”
她故意把话顿在这,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青妩果然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氏正要开口答,就见姝红带着两个婢女走进来,一人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应当是青妩方才要的糕点到了。
看着婢女们一碟一碟地往青妩手边摆东西,薛氏很识趣地住了嘴。
青妩看着这琳琅满目的一桌子,简直有些头疼。
她指了指桌上,问:“不是只要一碟蜜橙糕么?怎么端了这么多来。”
姝红说:“蜜橙糕酸甜,但是吃多了难免会腻,奴婢有给您端了点别的,只当解腻用。还有这蛋卷,姑娘不是饿了么,先吃这个垫垫也是好的。”
青妩十分无奈,“好吧,那和厨房说一声,正好王爷不回来,我中午便不用午膳了。”
姝红立刻皱眉,“这怎么行,您的身子哪里禁得住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王爷知道又该担心您了。”
她们主仆俩这么一唱一和的,那边被冷落的薛氏和方青纭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层轻蔑。
还是来了,还是来故意炫耀了。
反正楚王也不在,不是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青妩倒是完全没注意到这两人在想什么。
就像她身上穿得这身衣裳,戴的首饰,也全然没有深想。
姝红也劝她穿一身艳丽郑重的百迭裙,起码在气势上狠狠将他们压制住。
青妩却满不在意。
毕竟在她心里,连薛氏和方青纭长什么样子都要忘了。
两个陌生人而已,也值当她费心思打扮?
姝红见青妩不说话,忍不住问:“姑娘,您在听我说话吗?”
她实在怕了姝红的唠叨,连声答应绝对不会吃太多的糕点,然后便让她们退下了。
厅堂又恢复了安静,青妩捻起一块蜜橙糕,轻咬了一口,橙子的香甜味道顿时满屋四溢。
薛氏的嘲讽有些挂不住了。
蜜橙这东西向来都是植于南方,远送到京城之后,要么就是果肉干瘪,要门就是在中途摔坏了皮肉。
因此即便是在京城,也实在算是个稀罕物。
荣国公倒是不缺也东西,只是现在的时节还不到盛产蜜橙的时候,他们也只得到了一小筐。
就连青纭都没有,薛氏都给自己在学堂上学的两个儿子送去了。
楚王府竟然拿这样稀罕的东西来做糕点。
薛氏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起来。
青妩瞟她一眼,不知道她又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阴晴不定的。
不过她也不在意,咽下最后一口糕之后,问:“所以,夫人还没说青纭的婚事是怎么一回事。”
薛氏回过神,勉强勾起几分笑,回道:“是。”
她故意忽略了青纭和太子的那一段,直接从和唐家订婚开始讲起,“青纭也到了该订婚的年纪了,妾身今年便格外替她留神,相看了不少人家,最后还是觉得诚远侯家的大公子,和青纭还算相当。”
“出身、年岁、品貌都很合适,又找了媒人在当中牵桥搭线,没多久这亲事就定了下来。”
“只是,王妃也知道,青纭虽然快到十七了,但其实还是孩子心性,我和你父亲还想着让她多学些规矩,便约定过三个月再谈纳娶的事。”
“不想这三月之期已过,那唐家嫌咱们方家如今式微,竟是千拖万拖,怎么也不愿意再谈这亲事了。”
说着,便以帕掩面,难过地长叹了一声。
青妩一边吃山药糕一边哦一声,说:“真没想到这诚远侯一家竟然是这样的人。”
她的语气已经足够义愤填膺,可是薛氏一看见她手里还捏着糕点,就莫名觉得她像是在戏台子上看戏,而自己就是那台上演戏耍把式的跳梁小丑。
她心里有气,但是眼瞧着青妩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也只能附和道:“是啊是啊,他们诚远侯府实在是欺人太甚啊!”
青妩捻了捻自己指尖山药糕的渣,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赞同道:“一纸婚约,实际上是结两姓之好,他诚远侯家竟然这般看不上我们,无非是瞧荣国公府如今示弱,妄想着攀高枝罢了。”
“实际上却根本没有掂量住自己几斤几两,只觉得自己真能飞上青天变凤凰。”
她这话说得颇为严厉。
薛氏打眼看过去,只觉得青妩哪怕一身素衣,竟也颇有王妃的气势。
莫非这上位者的威势也能用金玉堆出来?
薛氏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竟是忘了应青妩的话。
青妩却是从埋着头的方青纭发顶扫过,说:“既然唐家人瞧不上咱们,咱们方家也不结这样的亲家,如今青纭受了委屈,已经求到了本宫的头上,那干脆退婚吧。”
退婚?
这怎么成?
薛氏大惊失色,她今日来这一趟,可不是为了让她来做主退婚的啊。
她只想着让青妩替荣国公府出面和诚远侯府的人谈一谈,让他们早些完婚。
若是这时候青纭和诚远侯府退了婚,又上哪里再去寻这样的好亲事?
就算是日后荣国公府东山再起,在朝堂上再度占据位置。
也改变不了她们家青纭是被太子舍弃,又被退过一次婚的女子。
到时候再结亲,怕是只能去给高门大户当继太太。
薛氏连忙补救道:“不必退婚这么麻烦,只要王妃出面……”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青妩就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怎么,难不成青纭还要嫁给这样一个不守信的人家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