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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如何睡着的, 青妩已经不记得了,她只知道,在睡梦中, 还能听到宁义和阿正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他们大约忙了整整一夜,等天渐明的时候,青妩被窗格里透进来的,熹微的光晃醒, 她挣扎着起身,正看见宁义在给景立涂药, 而阿正已经栽进一旁的软榻里睡着了。
宣灵不在屋里, 大约是去弄早膳去了。
青妩揉了揉眼睛,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拍拍宁义的肩膀,“宁叔, 我来吧。”
宁义大约也是困得要命,手上动作全凭这些年的习惯,他愣了片刻,才道:“王妃……您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青妩说:“你们忙了一夜,休息去吧,这里, 我自己能应付的了。”
宁义仍有些迟疑,“您别累着。”
青妩勾了勾唇,说:“宁叔,这段时间我成日待在罗府,你以为我在做什么?放心去睡吧,叫上阿正,到厢房去睡一会儿, 若是我应付不来,会叫您的。”
宁义看她自信的笑容,惊觉他们家这位王妃长大了许多,他终于点头,将一旁的阿正叫起,然后到旁边的厢房去歇息了。
所有的伤口都已经止了血,短箭也已经拔下来了,药膏也调配好放到了一旁,青妩只用细心涂抹好,然后再给他裹上纱布就行。
景立身上的衣裳已经被剪下,又因为怕他冷,床边摆了两个炭盆,省得他在昏睡中着凉。
青妩坐到景立的身边,拿起盛着药膏的银钵,没用工具,而是直接用指尖挑起了药膏,放在手心温热,然后才涂到景立的伤口上。
如果不算那箭伤的话,景立的手臂上,至少有四五道伤口,有深有浅。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伤处,现在都虬结成了疤,疤痕都已经很浅,应当是之前征战留下的伤疤,粗粗数来,总得有个十几道,毫不均匀地分布在胸口,和肩膀上。
她以前竟然从来没有注意过。
这些刀疤,少说也都愈合了三四年,可是青妩涂药的时候,仍然不自觉地将手上的力道放轻,生怕会将他弄疼。
可是,景立始终昏睡着,自始至终,连睫毛都没有颤一下。
青妩涂着涂着药,眼眶就不由自主地发酸,眼睛一眨,就滚出一串眼泪来。
她从没有见过这般的景立。
比从前更苍白百倍千倍,好似一声一把瘦弱的骨头,皮肤都成了透明的颜色,混不像个真人。
风过来轻轻一吹,他就要散了。
青妩想到两人初见时,他也是那般病弱,苍白没有人气,可是那时候,他却有一把坚韧挺拔的骨头,将他整个人都撑起来了。
可是现在的景立,好似病弱到,连骨头都碎了。
泪珠垂直落到景立平坦的小腹上,跟着滑到腰侧,划出一道水痕。
青妩只怕会洇到他的伤口上,连忙伸手去抹,又用手背去擦自己的眼泪。
她不敢再哭,纵使鼻尖万分酸涩,却只能不停地吸鼻子,就是怕眼泪再落下去。
等全部的伤口都包扎完,青妩的眼睛已经被自己蹭得通红一片。
而景立,仍然安安静静地睡着。
青妩难免有些失望,却也知道,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总是要休息几天的。
她将景立的胳膊摆好,然后自己蹭到底下的脚踏上坐,因为怕影响他的休息,所以胳膊只敢挨住床榻的边缘,她叠着手臂,俯身将侧脸贴在上面的手臂上,面向着景立上身所在的方向。
青妩其实很困,可她并不愿意睡,就那样睁着眼睛,盯着景立,试图将他所有的动作都揽入眼底。
这样,等他醒来,她就能第一个知道了。
但事与愿违,她伏在榻上睡了一觉醒来,景立也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
宁义和老张轮番诊过脉之后,却都无法断言,景立什么时候可以醒。
看着宁叔强颜欢笑的表情,青妩想,他们没有说的后半句,大约是:或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她听懂了他们的弦外之音,却只能当作自己没有听懂。
每天照常给他换药、擦身,然后在榻前守着他整夜,任谁要换她,让她回去休息都不让。
一向温柔娇怯的青妩,把这一辈子的脾气都用在了这。
宣灵见青妩眼眶通红,活像一只刚从深林中闯出来,要寻亲的小兽,几乎没有长獠牙,可是看了就知道,这时候是绝不能去惹的。
于是,宣灵只好不再劝,只是偶尔悄悄地往青妩喝的粥里撒一些安神散,试图让青妩每天能多睡一会儿。
但再多睡,也是整日伏在床榻边上,是怎么都安稳舒服不了的,三天之后,青妩的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腰带明显空荡荡了起来。
这日,一大早上竟然就起风了。青妩缩在炭炉边上,都有些发颤,身上的锦被好像完全挡不住风。
宣灵早上来添碳火的时候,看见青妩在脚踏上缩成一团,连忙将她拉起来,“王妃,您回房去睡吧。”
青妩摇了摇头,眼睛盯着景立,“不,我想守着,让他醒过来之后,第一个就看见我。”
宣灵想说,不会的,三天三夜都没有醒来,又怎么会在这一会儿就醒过来呢?
可她没有说,妥协道:“天气愈发的凉了,您至少回去换一身衣裳,省得染上风寒。”
青妩仍不愿动,宣灵劝道:“您若是冻病了,之后谁守着主子?”
青妩这才答应,由着宣灵将她扶起来,到一旁的厢房换衣裳。
她的衣服被褥多半都搬了过来,虽然青妩几乎没有踏足过这间厢房。宣灵给她找出厚衣裳之后,又去打水,然后又给她端了一杯滚烫的牛乳茶来,“王妃,属下方才摸您的手那般凉,您把这牛乳茶喝了,千万别着凉。”
青妩点头答应了,宣灵拿着托盘退下。
等她洗了脸,换了衣裳,滚烫的牛乳也变得温热,可以直接喝。可是青妩端起来闻了一口之后,却莫名觉得有些恶心,于是就没有喝,又搁回了桌子上。
她推开门往景立待着房间走去,刚刚拐过回廊,就听到那边的廊下有人在说话。
“怎么样,给王妃送进去了吗?”
“送进去了,这回应当已经喝了。”
是宁叔和宣灵的声音。
青妩听到这对话的第一瞬间,就是起了疑心,然而理智告诉她,不会。
她耐着性子往下听,果然听宁叔叹了一口气,“让王妃好好的睡一觉吧,她这些日子,实在是累坏了。”
宣灵道:“是啊,看着王妃这个疯劲儿,我还真有些害怕。”
两人齐齐地沉默下来。
青妩也跟着沉默,眼眶酸胀。
不知何时,大家都已经把她当成了家人,主子。
在他们眼中,她和景立,早已没有了区别。
她正想着,就听宣灵又开口,这回的语气,稍稍有些犹疑。
宣灵道:“宁叔,您上次说的那个方法,真的可行吗?”
宁叔稍显沉重的声音紧接着传来,“我也不知。”
“古书上的确曾有记载,先朝魏武帝生性好战,在位期间不断开垦扩充国土,某次御驾亲征,他在战场被乱剪射伤,失血过多,后来,是年近十七岁的太子用自己的血喂养父皇,之后将他救了回来。”
“真的么?”
“书上写的,我也不知真假。只是这法子实在冒险,若是不行,那便是又白白搭上了一条人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我不敢启用此法。”
宣灵安静了一会,又问:“若是用兽血呢?狼血、鹿血……”
还不等她说完,宁义就直接否定了她的这个念头,“人血少有,鹿血还少么?”
“我曾经也见过几个将死之人,给他们将大碗大碗的鹿血灌下去,但是却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原是这样……看来,是我天真了。”宣灵的声音明显颓丧了下去,她说,“那看来,就只能用人血了。”
宁义没有继续答,但是青妩看见他点了点头。
人血。
如果我划开皮肉,给王爷喂血,他就能醒来吗?
青妩一路上都在想这件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上竟然已经莫名其妙地握住了发间凌厉的银簪,并抵在了右手的小臂上。
簪尖很厉,几乎不逊于匕首,此时抵着小臂的皮肤,哪怕没有用力气,就已经戳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坑。
只要她再用力些,胳膊就会被划破,就会涌出鲜血来。
青妩眸光沉沉,看着床榻上没有半点反应的景立,手指不由得握紧了簪子。
如果没有王爷,她早死了。
就算最后一无所获,也只当是将这条命还给了他。
生而同寝,死亦同穴。
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即可下定了决心,从旁边的桌上翻出一个空茶碗,手上一个用力,娇嫩的皮肤被划破,口子不大,却依旧有血珠滴滴答答的落下。
正在此时,房门却忽然被人推开!
宁义和宣灵一进来,正好看见这一幕,看着那刺目的殷红落下,他们便知道,青妩定是方才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几乎来不及多想,宣灵直接冲过去将青妩手里的簪子和碗抢了过来。
青妩身子虚弱,哪里伤得过她,不想宣灵用力过大,直接将坐在凳子上的青妩带到了地上。
哐当一声,青妩摔到了地上,膝盖和手掌瞬间蹭破了一层皮。
“王妃!您糊涂啊!”
宁叔连忙将她扶起来,扶到了旁边的软榻上坐下。
“您这般折腾自己,还不等王爷醒来,只怕您自己……”
这些天,宁叔看着青妩把自己消磨成这样,说不伤心,不心疼都是假的。
可是看着青妩眼圈含泪,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三人沉默地对峙着,青妩却忽然放声大哭起来,那么委屈,那么无助,仿佛要将这段时间所有的担惊受怕都哭出来。
她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做尽了一切能为他做的事。
可是王爷,您怎么还不醒?
我到底该怎么办?
青妩只觉得自己几乎已经绝望。
可正在此时,床边响起一道细如蚊蚋的声音。
“绥……绥……”
景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