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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副警犬与曱甴

    第12章副警犬与曱甴

    按说想找扛过枪的老兵去摩星岭找是最方便的,那里聚集着过万的残兵,可着劲挑就是了。

    但摩星岭的政治意味很浓,聚在一块的那堆残兵正规士兵的身份并未被卸下,冼耀文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老蒋早晚会用那帮人做点文章,他不想去沾,只能放弃去摩星岭招人的想法。

    喝掉最后一滴酒,冼耀文过海去了西环一带。

    西环是摩星岭难民营设立之前,残兵最主要的聚集地,三四个月以前,残兵白天在这里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看热闹,晚上就在路边屋檐下铺上油纸或毯子席地而睡。每天都有差佬跑来抓捕那些没钱吃饭而跑去偷盗抢劫的残兵,于是港英当局在香港岛西面的摩星岭设置了所谓的难民营。

    冼耀文过来就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不愿意去摩星岭,又能躲过差佬搜捕,且没有落草为寇的残兵。

    在大街的街面上溜达了一圈,没有见到想遇见的人,冼耀文做好准备,又往小巷子里钻。

    运气还行,在他拐到第二条巷子时,就看到墙角蜷缩着一个壮汉,裤子被剪掉一截,剩下的像一条七分裤,脏兮兮的,有晒干的污泥,也有地上沾染的脏水,看裤子的颜色和款式,之前是军裤无疑。

    脚上是一双42型军靴,这双鞋子如果是本人的,基本能透露出两个信息,来自比较精锐的几支部队,而且是一个连排级的低级军官。

    小腿肌肉纹理清晰,苍劲有力,可以看得出来蕴含着不错的力量,可能练过武或接受过长期的军事训练,极有可能是按部就班爬上去的,壮丁的可能性不大。

    上身看不见,只能看到包裹着一条破棉絮的后背,后脑勺的头发能看见,乱糟糟的,但是不太长。

    冼耀文心里做出判定就张嘴说道:“想不想找个吃饭的地?”

    残兵闻言,上半身动了动,但并没有转过身,只是懒洋洋地问道:“什么饭?”

    冼耀文轻笑道:“刀口饭。”

    “我不混社团。”

    “没让你混社团,听说过张宗昌的奉军第65独立步兵师吗?”

    “白俄军第一先遣支队,都是老毛子。”

    听到回答,冼耀文再次轻笑道:“我找你就是干差不多的活计,忘记主义、国家,只为钱打仗。”

    残兵翻身坐起,挪动一下屁股靠在墙上看向冼耀文,同时也显出他的真容,三十来岁的年纪,左脸颊有一道疤痕,看形状应该是被弹片或流弹所伤,是陈年旧伤,不是最近的事,容貌只是平平,非要总结优点,只能说男人味十足。

    冼耀文在打量残兵,对方也在打量他,“桃牌还是葫芦头,来一根。”

    残兵一张嘴,冼耀文看到了他的牙齿,牙口不错,保养得挺好,富家子弟的可能性非常大。

    牙齿完全可以反映出一个人的生活水平,特别是这个年代,看牙齿就能看出来长期吃细粮还是粗粮,其他都可以伪装,牙齿却骗不过人,若是能扒开嘴细细观察,甚至有可能分析出长期生活在哪里。

    当然,不可能太精准,只能作为佐证。

    冼耀文拿出一根新雪茄,烘烤后点燃递给对方,然后看似无意地观察对方接雪茄以及之后抽的动作——标准的持雪茄姿势,且烟不过肺,对方会抽。

    陪着对方吸了一会雪茄,冼耀文说道:“上一顿什么时候吃的?”

    “一天半还是两天半,不记得了。”残兵摇摇头。

    “有没有接受过正规系统的军事训练?”

    “有。”

    “在哪里受训?”

    “兰姆伽。”

    冼耀文心弦一动,平淡地问道:“潘裕昆的手下?”

    残兵激动地说道:“我的长官是孙立人将军。”

    冼耀文摆手,“一回事,我听人说潘裕昆早几个月就来香港了,怎么没去投靠他?”

    “为什么要投靠他?”残兵依然激动。

    冼耀文再次摆手,“不谈你的过去,只要伱会打仗就行,我指的不是大兵团作战,而是小规模的短兵冲突,玩的是精确射击,不是举枪往一个方向瞎打的火力覆盖。”

    “我接受过狙击训练。”

    “哦?”冼耀文狐疑一声,紧接着问道:“静止目标,距离750米,东南风,风速3,山地,高低落差34米,高打低,分别描述1903a3、91-30、kar98k、九七式四支枪的密位、子弹飞行时间。”

    “呃……”残兵愣了一会,说道:“我只会打,不会说。”

    “希望你是真的会,保命的手艺,容不得弄虚作假,给你一分钟,想好是用真名还是重新起个名字,你说你叫什么,以后我就怎么称呼你。”

    说着,冼耀文侧转身,以手臂对着残兵,既给了对方尊重隐私的假象,也到了他最舒服的拔枪射击姿势,同时也减少自己的被射击面积。

    “我还没答应。”

    “我也没说一定会要你,还要参加试训,我不要废物。”冼耀文笑道:“不过,我是个好人,不会让你白辛苦一场,试训期间有工资,还能天天吃肉。”

    残兵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储蓄飞,我叫储蓄飞。”

    “哪三个字?”

    “储存的储,积蓄的蓄,飞翔的飞。”

    “储蓄飞,储蓄飞走,你爹和你有深仇大恨啊,这名字不吉利,我以后还是管你叫副警犬,正副的副。贱名好养活,扛枪打仗,名头太响不是什么好事,你可以管我叫曱甴,就是蟑螂,在你们那里应该是叫偷油婆?”

    储蓄飞虽然说着一口官话(民国普通话),但川音很重,冼耀文都能听出来是属于万州一带的,不怎么确定,但重庆肯定跑不走。

    “对。”

    “那你管我叫曱甴或偷油婆都行,随你开心,副警犬,走吧,先带你去吃顿饱饭,再把你身上的垃圾都换了。”

    冼耀文带着储蓄飞出了小巷,召了两辆黄包车去了个潮州排档,给对方叫了一锅及第粥慢慢喝着,细心地把钱先付掉,他才离开去找裁缝铺。

    香港的制衣业在本世纪初就已经有了萌芽,不过制衣部都附设于织造厂内,没有单独的制衣厂;三十年代,单独的制衣厂出现,但成衣主要是背心、线衫、笠衫、内裤、棉织袜、泳衣等中下价货品。

    最近西式服装风行全球,华人逐渐改变请裁缝订造唐装的习惯,街面上开始出现卖成衣的铺子,但光顾者寥寥,大家还是喜欢到裁缝铺量身定做。

    说是狗眼看人也好,崇洋媚外也罢,这时候穿一身得体的西服出门,路人就不敢看轻你,差佬也不会找你麻烦,到一些公共场合能享受到更优质的服务。

    钟记洋服是冼耀文找到的裁缝铺,推门进店,洋服店的老板立马笑脸相迎:“先生,要定做洋服还是长衫?”

    “先给我看看立马能穿的洋服,我急着要。”冼耀文回以微笑,礼貌地说道。

    “有当然有几套,不过是有人提前付了定金定做的……”老板一副非常难办的表情说道。

    冼耀文掏出五块钱拍在老板手里,“这是给你的加急费,老板,你可不要说不够哦。”

    裁缝铺罕少会有现成的西服,若是有,只可能是两种情况,第一是客人付了定金却一直没来取货,砸手里了;第二是某件款式非常流行,供不应求,裁缝铺就会按照标准身材先做出几件,遇到合适的客人可以立马卖掉。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存在为难的说道,老板只不过是在拿乔,冼耀文不想计较,只能如了老板的意,但又不想付出太多。

    老板看一眼手里的纸币,又品了品冼耀文的话,连忙点头道:“够,够了,我马上去拿。”

    老板快步进了里间,没一会拎着三四套西服,以及搭配的衬衣、领带、蝴蝶结走回来。

    冼耀文上手挑选,排除一套过肥的,又排除一套过于紧窄的,最终在两套合身的深蓝色和咖啡色之间选中深蓝色,配上白色格子衬衣,一条亮蓝白直纹领带,接着又挑选着老板二次拿过来推销的皮鞋,很快挑了一双颜色搭配,尺码也合适的。

    不用怀疑冼耀文认三围辨尺码的能力,阅女无数的他早就达到“心中无衣,眼中也无衣”的境界,一个女人只要让他瞄上一眼,他就能看出对方的胸罩带不带钢圈、是不是加厚款,腰间有没有捆塑身腰带,是不是穿了隐形提臀裤。

    挑好一整套的服饰,冼耀文又仔细看了看西服和衬衣的做工,发现剪裁得体,里衬的用料也很是讲究,缝线采用法式缝,口子收的不错,总的来说,料好,做工也考究,于是,他就让老板给他量身,准备在这里试着定做一套。

    老板一听,心里那叫一个高兴,摘下脖子上的皮尺,一边给冼耀文量身,嘴里还一边恭维:“先生,你的气质和身材非常适合穿西服,就是你身上的这一套做工差了点,没能凸显出你的好身材,你在我这里做就放心好了,我做了三十几年洋装……”

    老板一连串的自夸都被冼耀文耳朵里的“长城防吹墙”给过滤掉,只是等对方量裤裆的时候,提醒一句“我喜欢放左边”。

    临了,连订金一共付了二百六十二元,再加一点就快赶上前两天买家具的钱。

    带着一身行头回到潮州排档,储蓄飞已经喝完粥在那等着。

    “吃饱了?”

    “饱了。”储蓄飞打了个饱嗝。

    冼耀文淡笑,“第一顿素一点,晚上再吃点大荤。”

    “好。”

    “走了,去公共浴室洗个热水澡。”

    冼耀文又把储蓄飞带到西营盘,在街区的公共浴室好好洗了洗。

    等储蓄飞洗完换上西装,整个人犹如改头换面无异,之前的颓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由内而外的精神,隐约间还散发着一丝书卷气。

    出了浴室,冼耀文把刚才等待间隙剪成两半的其中一半雪茄递给储蓄飞,“最后一根了。”

    储蓄飞挡住冼耀文的手,“我不抽没事。”

    “不用假客气,拿着吧。”冼耀文不容置疑地把雪茄塞到储蓄飞手里,点燃一根火柴给两人点上,吸上一口,用手指了指储蓄飞身上的行头,“这副行头两百三十六块,你第一个月的薪水就是包吃包住,再加另外一套行头的钱,这是非正式的待遇,正式的待遇等你过了试训再聊,一年的薪水怎么也够你买栋楼。”

    储蓄飞一声苦笑,“这么高的薪水,我能活过一年吗?”

    “哈哈哈。”冼耀文大笑道:“你走进了一条把自己的命看得很轻的死胡同,或许你的命比你想象中的珍贵。在香港还认不认识其他打仗的好手?”

    “认识几个。”

    “很好,明天你去问问他们想不想吃刀口饭,我还要两个,最好是拖家带口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我怕他们了无牵挂会做出过激的事情来。”

    “我就是孑然一身,你不怕我?”储蓄飞问道。

    冼耀文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会的,第一眼见到你的眼,我已经知道你是个义气之人,胸中有正气,不会做不义之事。”

    储蓄飞嘴唇抖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抽着雪茄。

    他的举动自然逃不过冼耀文的目光,又一次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冼耀文往墙上一靠,仰头望着天,也是沉默不语。

    两股白烟袅袅,牵动着两个各有心事的男人。

    半根雪茄燃尽,冼耀文带着储蓄飞过了海,在码头附近买了两支荷兰水(汽水),两人一路慢悠悠地走回深水埗,在天光墟外围找没有摆摊牌照的新界原住民菜贩买了不少蔬菜和猪牛肉,遇到疍家人又买了点鱼虾蟹。

    又上杂货铺扛一箱啤酒附带几支荷兰水,两人这才往家走。

    路上,冼耀文向储蓄飞交代了家里有两张肉票的事儿,对方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一顿打边炉,一杯接一杯的啤酒,小小的拉近冼耀文和储蓄飞的心里距离。

    ……

    次日。

    储蓄飞出门之前,冼耀文给了他两百块钱,让他可以请熟人吃顿好的。

    冼耀文自己没急着出门,昨天打边炉的时候,冼耀武告诉他有人来看过房子,一对人,男的斯斯文文,像是做学问的,女的穿着旗袍,会吸引男人目光的地方鼓囊囊的。

    当时,冼耀文笑骂冼耀武太过猥琐,但当他等来看房子的这对人时,他也忍不住冲女人多看了几眼,并从心底冒出一个标题——《震惊!付不起房租的她居然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