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耗一词,起于先帝时的赋税改制。
当是时,权臣田千秋担任丞相,在朝野内外实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规定各地的赋税,一律换算熔铸成银子交规户部。
限于当时的工艺水平,熔铸过程当中,难免会出现熔后银两少于熔前的情况。
当时的官府,会将这部分差额一并算在向百姓征收的赋税当中,比如正赋是一两银子,官府算上差额之后,会向百姓征收一两二钱的银子。
多出来这二钱银子,便被挂上了“火耗”之名。
到了本朝,这一称呼被延伸到了各个行业、各个层面。
比如内库生产过程中,在理论上,十份材料会打造出十份成品,但因为生产过程中的废弃率、正常损毁等等,往往只能铲除六份、七份成品。
这样一来,为了确保十份成品的产出,工坊准备材料的时候,便会准备十五份甚至更多。
这其中,多出十份的部分,在内库工坊之中,也被称作火耗。
可随着工艺的进步,废弃率、正常损耗只会越来越低,而单达和马洪桢所说,内库工坊所需要的火耗,却增多了一倍。
这中间的差额去了何处,聪明人都心知肚明。
“小范大人问我这话,我没有确切证据,却不敢饶舌。”
马洪桢说着,看向了身边的两位司库主事:“这种事情不可能只有甲坊参与,这二位应当也是知道的。”
骤然听到马洪桢提起自己,袁贵和胡金林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激灵。
见范闲带着质询的目光看了过来,二人对视一眼,由袁贵先开口道:“马大人说得没错,这事我们乙坊、丙坊的确有参与,可这是马楷和闻梁逼我们的,我们不过是小小的匠人,不敢拒绝啊。”
“闻梁?原杭州织造闻梁,这里边还有他的事?”
范闲倒是没想到,能在袁贵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不过转念一想,闻梁本就是长公主的人,而且擅长情报相关的事情,马楷想要做些瞒过单达这种监察院老手的勾当,请闻梁来把关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接着将视线落在袁贵和胡金林身上:“详细说说。”
“是……”
袁贵点了点头,咽着唾沫道:“六年前,马楷突然私下设宴,邀请了我们三大坊的司库主事和十几个高级司库,等到了宴会上,我们才发现,闻梁也在场……”
……
随着袁贵带着回忆的话语,六年前的事情,展现在范闲与马洪桢眼前。
马楷和闻梁,一个正四品的内库守备大臣,一个有密折奏事之权的杭州织造,地位远高于一干司库们。
这场宴会的主导权在谁手上,一目了然。
宴会开始,二人一唱一和,透露出长公主想要让内库各大工坊加大制造力度,并且配合他们二人虚报火耗、走私多出来的产品。
这话才露出来个苗头,擅长见风使舵的萧敬,便第一个举双手赞成。
胡金林和袁贵声称事情太大,提出考虑几天,马楷和闻梁一口答应了下来。
会后,胡、袁二人想过去向马洪桢、乃至苏杭两府的府尹告密。
但在知道有一位司库偷偷找上杭州府尹易正信,却在翌日就“得急病”死亡之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乖乖配合起来。
……
“易正信……那位司库算是找错了人……”
范闲目光微冷,低声感叹了一句。
杭州府尹易正信胆小怕事,杭州府的事物都被握在了同知孙玉书手中,孙玉书又是闻梁的岳丈,那位司库找上易正信,实在是个不明智的选择。
“谁说不是呢,可惜他脑子里那门萃水的手艺,我们后来花了整整四年,才重新研究出来。”
“也正是因为他的死,内库的司库们,才成了马楷和闻梁的帮凶。”
胡金林有些兔死狐悲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又道:“不过我们就算是屈服,也好歹有点底线,不像萧敬那该死的,竟然还伙同着闻梁逼问司库们脑子里的技术,往出倒卖!”
“什么!”
听到这话,范闲勃然色变,猛地站了起来。
内库的立身之本,就是一桩桩对外界来说绝密的技术,这该死的萧敬,竟然敢将这些技术倒卖出去?!
而且因为有闻梁参与的缘故,单达也未曾调查到这一层。
“方才一匕首解决,还真是便宜他了!”
范闲咬牙切齿,面容铁青。
见到范闲这副样子,袁贵和胡金林惊慌失措,慌忙下跪:“大人饶命啊大人,这件事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可没倒卖技术!”
“我知道,你们还没那个胆子。”
经历诸多事情后,范闲的情绪已经能收放自如,方才实在忍不住失态后,只是一瞬,他已经收敛了情绪。
他俯瞰着袁贵与胡金林:“说说,你们可知道都有哪些技术被倒卖了?”
“不、不知道,他们做这些事情,都是瞒着我们的。”
袁贵与胡金林连连摇头,神情不似作伪。
见状,范闲收回看向二人的视线,转而将目光落在了夜幕下滔滔汹涌的安江江面。
内库的技术被倒卖在六年前已经开始,但现在外界,尚没有什么赝品或者技术流出。
也就是说,这些东西还掌握在闻梁或者说他背后的长公主手中。
按照长公主的行事作风,她极有可能会在自己彻底执掌内库之后,将这些技术卖给东夷城、北齐。
到时候,这件事情就算是发生在自己执掌内库期间了。
技术外流,自己难逃罪责!
而根据胡金林和袁贵的说法,这件事情调查起来难度不小,哪怕是有监察院帮忙,自己也很难找到什么实证。
而袁贵、胡金林等一干司库主事、司库,都是些社会地位低微的匠人,就算是他们站出来指证闻梁,也不会被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们采信。
说不定,长公主已经挖好了陷阱,这些个司库一跳出来,就会有一条条证明他们私下倒卖技术,反而栽赃给萧敬和闻梁一个死人、一个罪人的证据。
自己想要证实这件事是闻梁与萧敬所为,除非能抓住闻梁这个当事人。
可此人深谙情报、间谍之道,三次从自己手上逃脱,滑得和泥鳅一般……
想必,这就是长公主留给自己的大难题了。
“呼……”
低沉的夜幕下,范闲深深呼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