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安江,依旧奔腾不息。
这条从大江上分出来,又在河口乡汇入翠带河的江河,在以往的那些年,滋养着两岸的百姓,而现在则成为了内库工坊生产活动的重要帮手。
水力动能、冷水筑模、半成品的清洗冲刷……等等,都离不开安江。
甲坊的工艺品制造区域,已经到了安江的后半段,再往东南走,就是内库围墙之外了。
上游时还清澈的安江水,到了这儿已经有些浑浊,再加上周围一根根污水排放管道探入水中,将这儿的水色变成了银灰色,看着让人心生恐惧。
范闲带着马洪桢和乙、丙二坊的主事来到江边,将背后的转运司官员、内库司库们,远远甩在了夜色当中。
“坐吧。”
范闲不在乎形象地坐在了河边一块大石头上,顺带朝着三人抬了抬手。
见范闲都这么做了,马洪桢三人也没敢露出嫌弃的神情,各自找了一块靠近范闲的大石头坐下。
众人坐定之后,范闲扫了一眼河沿两岸密密麻麻的管道,挑眉道:“工坊的动作还挺快,我这边刚提起污水的事,这上百根管道就停止排放了。”
马洪桢拱了拱手:“下官在得知这东西与翠带河有关的第一时间,就差人去各个工坊吩咐了下去。”
“马大人做得不错。”
范闲笑着嘉奖了一句,而后又问:“不过这污水的排放,造成了翠带河两岸两千多人患上‘鬼吃魂’的怪病,大人当真不知?”
他这话,已经带上了些质问的味道。
马洪桢神情不见慌乱,只是苦笑道:“是当真不知啊。”
“大人不熟悉内库,不知道我这个副使的尴尬位置,我上有黄完树大权独揽处处提防,下有何青章弄权架空,手里是一点权都没有。”
“就连想要来这内库工坊一趟,也得得到黄完树的批准,在何青章的带领下来看看。”
说着这话,马洪桢一阵摇头,眼神苦闷。
虽然他来这内库转运司就是为了帮林、任、马三家捞钱,只要钱到位了什么都可以不用管,但对于自己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吉祥物,他还是心中有些不痛快的。
而范闲,在听了马洪桢的自述之后,心中暗暗点了点头。
在内库转运司,谁的话语权大,看的不是官位,而是各自背后大人物的实力。
黄完树的背后是长公主,何青章的背后是二皇子,论起地位都比背后站着林相和任少安的马洪桢要高上不少。
原本,若是林相支持的话,马洪桢还能与黄完树扳扳手腕,可惜林相只要钱,其他的一概不管。
马洪桢挤在中间,不清楚工坊内的这些阴私事,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一个失察之罪是免不了的。
但现在不是论罪的时候,范闲继续问道:“这儿是谁负责的?”
他指的是甲坊的工艺品生产区域。
虽然说有三位司库主事分管三大坊,但内库转运司的官员不可能真的就对三大坊不闻不问,还是会有人负责的,而负责的这个人,定然知道这儿的情况。
“是……是何大人。”
乙坊主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何青章?”范闲看向了乙坊主事。
乙坊主事点头。
范闲紧接着问道:“二位继续说说,这排放污水的具体情况。”
甲坊主事萧敬已死,负责这儿的那位司库也被范闲杀了,何青章又被抓了起来,眼下想要知道此处的具体情况,问这两位主事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乙坊主事和丙坊主事听到范闲的问话后,却面面相觑,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这是害怕我秋后算账,说了之后还是会免不了步萧敬的后尘?
范闲猜到了二人的心思,想了想道:“乙坊主事袁贵,你是京都庆余堂七叶掌柜的学徒吧?”
乙坊主事袁贵闻言,惊愕抬头:“大人……”
十几年前,他的确跟着庆余堂的七叶掌柜学过一段时间,但那已经是内库易主之前的事情了,随着后来长公主清洗内库旧人,这件事早就尘封了起来,这位小范大人是从何处得知的?
范闲没有理会袁贵的疑惑,又看向丙坊主事:“胡金林,你是庆余堂十三叶掌柜的亲传弟子吧?”
丙坊主事胡金林听到这话,咽了咽唾沫,也是一脸的惊讶。
这位小范大人,何时竟然摸清楚了他们的底子?
“二位不用多想,我手里握着监察院,在京都时又多次和庆余堂打过交道,这种事情还是不难问出来的。”
范闲温和地笑笑,道:“说起来,庆余堂掌柜们都是我母亲的人,咱们之间,拐弯抹角也算是沾亲带故,范某没那么绝情,会让二位步萧敬的后尘。”
“当然,最主要是监察院的卷宗上显示,二位只是贪些钱,多取了几房小妾,没做萧敬那般豢养凶徒、强抢民女的勾当。”
语毕,范闲顶着一张笑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二人。
二人明白,小范大人这是释放了诚意,等着二人的表现呢。
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得到了范闲的保证,他们没多犹豫,便做出了决定。
“小范大人。”
袁贵先开了口:“其实所谓的排放污水,从长公主接掌内库以来,便已经开始了,当初有两位司库,就是因为反对这等伤民害人的事情,被长公主杀死在了安江边上。”
“没错,当年长公主的谋士黄先生说,若是减去了处理污水这道工序,工艺品这边的产出至少能翻一倍,长公主殿下紧接着就下了就地排放的命令。”
胡金林跟着说道:“当时我们也反对来着,但终究是怕死,不想步了那两位司库的后尘,便闭上了嘴。”
话说到这儿,两位主事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范闲听着,目光阴森。
黄先生……黄毅,还真是自己那位便宜岳母的一条好狗……
他平复着心情,重新温和地问道:“十几年前就开始了?可翠带河沿岸的怪病,是六年前才出现的啊?”
就算是河水中的汞排放量需要时间积累,也不可能积累了十余年,在六年前才毫无征兆地显露症状。
“六年前?”
袁贵和胡金林对视一眼,凝眉思索起来。
半晌,胡金林猛地一拍膝盖:“对了,是六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