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人是在漕运中发现了水师的糜烂,准备借范某的手整治一番?”
范闲手掌抚着桌沿,笑问刘宪。
“本来就没指望瞒着小范大人。”
被范闲拆穿用意,刘宪却面色如常,平静地道:“大人身上挂着两江市易司都提举的头衔,要想在江面上做市易货运,绕不开水师这道难题。”
范闲点点头:“这话说得在理,市易货运还得有漕运部门的帮忙,我真要对水师动手的时候,少不了请刘大人帮忙。”
“客气了。”
刘宪抱抱拳,继续低头狼吞虎咽起来。
范闲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刘宪大快朵颐。
半晌,刘宪酒足饭饱,打着饱嗝剔牙:“多谢小范大人的饭菜,看在这一顿饭的份上,下官有件事得提醒小范大人。”
“哦?”范闲来了兴趣:“何事?”
刘宪站起身来,朝窗外望了一眼:“杭州城的好客栈数不胜数,驿馆更是奢华,小范大人却选择住在这里,是想要通过余庆堂收回内库吧?”
范闲眼睛动了动,没有说话,默认了刘宪的说法。
刘宪继续道:“下官负责的漕运方面与余庆堂也有不少联系,前些日子刚刚得到一则消息。”
“余庆堂的一位掌柜在授课过程中,因为情绪激愤下手过重,打死了一位学徒,偏生这位学徒是杭州同知的远房表侄,那位掌柜毫无疑问被下了狱。”
“失手杀人,杀的还是学徒,这种事本来罚银加鞭刑就能解决,谁知那位掌柜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越狱逃走了,这下搅得杭州城满城风雨。”
“这几天,杭州府的衙役官兵,十二个时辰轮岗监视着余庆堂,余庆堂剩余的几位掌柜,也被杭州同知日日烦扰着, 内库的生意,已经因为此事被耽搁了不少。”
刘宪说完,坐回座位上捏着酒杯,笑着看向范闲。
范闲屈指点着桌面,心思急转。
杭州同知,一府佐贰,会为了一个远方表侄,对余庆堂如此步步紧逼?
原本是罚银家变形就能了事的罪过,那位掌柜为何非要越狱?
杭州大狱并非什么乡间小囚室,掌柜一个生意人,是如何越狱的?
这件事,处处都透露着诡异。
他抬头看向刘宪:“刘大人是要告诉我,我还没到,杭州城已经有人准备对我接手内库使绊子了?”
刘宪毫不避讳地点点头:“也幸亏大人来的是杭州,到了苏州只怕得雷霆震怒,那里的内库产业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原因,已经在这半个月内彻底停摆了。”
半个月前,正是范闲下江南启程的时候。
他面色有些发寒:“我现在已经有一肚子雷霆了。”
范闲转头朝角落里看去:“这些事,为何不告诉我?”
刘宪顺着范闲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角落里竟然站着一人,粗布麻衣,赫然是曾有关一两面之缘的监察院杭州主官耿兆。
他方才吃了一顿饭,竟然全程都没有注意到这人。
耿兆此时,额头已经渗出了细汗,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人明鉴,杭州府内情形错综复杂,下官是怕大人一时气愤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这才延后禀告,并非隐瞒。”
“错综复杂……”刘宪喝了口酒:“这话他倒是没说错。”
范闲依旧寒着脸:“监察院哪条规矩说,下属可以代上官做决定了?”
耿兆将额头重重碰在地板上,浑身颤抖,不敢言语。
包厢内的气氛,顿时压抑到了极点。
唯有刘宪还是一副仿佛没有察觉的样子,继续自斟自酌。
半晌后,范闲脸色缓和了些,看向耿兆:“说说,怎么个错综复杂法?”
耿兆抬起头来,诚惶诚恐地解释道:“杭州同知孙玉书在杭州府做了三十年官,与当地的胥吏、豪强多有勾结,要想动他们,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会让杭州府出现大动荡。”
边上的王启年皱了皱眉:“监察院只管拿人,什么时候需要考虑这些了?”
“本是不用顾忌的,可是……”
耿兆小心翼翼地看了范闲一眼,壮着胆子道:“孙玉书的女婿,乃是杭州织造闻梁,他手中掌着金绶缇骑,放话说监察院敢对孙玉书动手,他就会对监察院以牙还牙。”
杭州织造……金绶缇骑……
听到这两个名词,范闲眼中若有所思。
杭州织造本是朝廷直属,在杭州之地专司为宫中提供织品的官职。
先帝时,杭州府发生动荡,有当地官员勾结南诏,预备里应外合攻下泉州打通东南,自立为国。
当时参与这件事的官员不少,若非时任杭州织造在织品中藏入告密书信,让朝廷提前察觉将这些叛逆一网打尽,这件事说不得就真成了。
此事之后,杭州织造便有了密奏天听的职权,并且权力逐渐增大,庆帝即位后,更是从侯公公手底下调拨出了一批探子交由杭州织造指挥,名曰金绶缇骑。
在杭州地界上,监察院和金绶缇骑并无高下之分,很多时候谁家主官强势,谁便强势。
近几年,陈萍萍深居简出,监察院年轻一辈青黄不接,杭州的监察院难免会被可以直达天听的杭州织造压一头。
范闲收敛心神,重新看向耿兆:“这件事你不敢做,为何不上报?”
“属下、属下上报了啊!”
耿兆欲哭无泪:“从年前到现在,属下一连上报三封书信,京都城毫无反应,正因为如此,属下才以为院里不想和杭州织造闹翻,这才预备将此事押后禀告。”
范闲的眼中闪过一丝赧然,微微低了低头。
年前的时候,他正忙着君山会和京察的事情,言冰云也在定州、一处忙得不可开交,难免疏忽了四处的文报。
让耿兆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来貌似看过类似的文书,但用一句等他年后南下给打了回去。
“咳……”
他轻咳一声,对耿兆的态度缓和了几分:“起来吧,这件事是院里疏忽,杭州织造交给我来处理。”
说着,他望向一边看着热闹,似笑非笑的刘宪:“吃好了?”
刘宪一怔,下意识点了点头。
“吃好了就同我一块去府衙吧,杭州府的官员请我晚上赴宴。”范闲脸上带着笑意。
闻言,刘宪微微张着嘴,有些发愣。
晚上有盛宴?
那自己何必跟个饿死鬼一般,就着范闲这桌素席面将肚子吃得撑不下?
范闲没有理会他,起身朝门外走去:“耿兆回去,找人盯好杭州织造,老王去找郑子石,我们一同去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