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斩破江水,一路南下。
甲板上,几名监察院官员提着水桶来回忙碌,冲刷着上边的血迹。
船头处,崇叶攥着骨刀,望着大江,怅然若失。
他的衣衫上、指缝里、骨刀上,都是鲜血。
“擦擦吧。”
范闲拿了一块帕子走过来,递向崇叶。
“谢谢。”
崇叶低声道谢,接过帕子仔细擦拭起手中的骨刀来。
范闲静静望着这个少年,眼神有些复杂。
六十四。
方才的时候,他数得清楚,崇叶一共刺了货郎六十四刀,让货郎从活人变成了死人,又从死人变成了筛子。
最后,还是王启年和思叶一起拽住了他,由范闲将货郎的尸体扔下了江,此事才告终。
范闲很难想象,这个少年心中到底积蓄了多少恨意,才能用一把不知疲倦的骨刀,整整刺了仇人六十四刀。
而现在,他的恨意又是否已经释放完?心理是否正常?
“呼……”
范闲长舒了一口气,开口问道:“你和思叶大仇得报,接下来预备做什么?”
崇叶沉默片刻,沉声道:“找白叔。”
“那位白骨会的首领?”
范闲挑了挑眉,认真地看着崇叶:“他可能会与我为敌。”
崇叶擦骨刀的手顿了顿,旋即恢复正常:“不会的,白叔的目标,也是君山会。”
“我是官员,所有非法组织,都是我的敌人。”
范闲淡笑,声音平淡:“我和他,注定是敌人。”
崇叶将擦得干净的骨刀收进怀里,转头仰视着范闲:“你不会,因为你不准备再关着我和思叶了,我们是白骨会成员。”
都是白骨会成员,你对我们释放了善意,自然也不会同白叔不死不休。
崇叶的价值观简单而朴素。
“是个聪明的孩子。”
范闲笑着摸摸崇叶的头,笑容逐渐转冷:“在苏州下了船就滚,日后相见,是敌是友看造化。”
说完这话,他转身朝船舱内走去。
甲板上,崇叶看着范闲的背影,目光复杂。
官船入了大江,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船上的动静传不到陆地上,而陆地上的消息,也很难传到这里。
此时的范闲还不知道,京都城内,已经有一只饿狼被放了出来。
京都,平远坊。
作为一处老旧城坊,这里拥有着京都他处难以比拟的脏、乱、差。
街道窄小崎岖、房屋破旧陈腐,来往的人暮气深重,看出来一点天子脚下的傲气与自信。
在杨攻城的陪同下,二皇子捏着鼻子,穿过一条条街道,来到了某处略新些的院子前。
“吱呀……”
院门推开,露出了里边的场景。
青黑色的照壁上錾刻着工整苍劲的书法,内容是照月歌,南方文人最爱的千古名篇。
绕过照壁,院中花草各色,在初春的风光下攒着劲儿生发。
向阳的北墙下摆着一张大桌子,一本本古籍摊开在上边,晒着阳光。
屋内,一名中年人正带着个抱孩子的女子迎过来:“殿下。”
“明先生。”
二皇子朝着中年人拱拱手,看向女子怀中的孩子:“孩子还好吧?”
女子声音柔柔弱弱,作福道:“有殿下送来的银钱养着,身子康健。”
“你的性子倒是柔了不少。”
二皇子看了女子一眼,视线又落在孩子身上:“好好养着,这可是范思辙的儿子,也是他们范家第三代,唯一的血脉。”
女子闻声抬起了头,露出那张明媚的脸——明经兰。
而先前与二皇子说话那中年人,自然便是明德璋。
范闲初下苏州,让明家父女一败涂地,只能在秦先生的指点下北上投奔二皇子。
近一年下来,二人一直住在这平远坊,深居简出。
寒暄过后,明德璋略显激动地问道:“殿下这次来,是因为……?”
自从来到京都,除了刚开始二皇子见了他一面,其他时候只是让人送些东西,却从未再见过他,此时二皇子突然造访,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你没猜错,明家的机会来了。”
二皇子朝着明德璋点点头:“范闲今日再下江南,准备全面接掌内库。”
“明经林在我的安排下,在阳州地界发展得不错,你们祖孙三人南下找他,无论是用这个孩子威胁范思辙、范闲,还是利用明经林的势力暗中设局,总之不能让范闲接掌内库。”
“能不能做到?”
二皇子说着,目光直视明德璋。
明德璋老脸一喜,叠手下拜:“敢不从命!”
二皇子摇摇头,轻声道:“我问的是,能不能做到?”
明德璋老脸一颤,读懂了二皇子话里的意思。
他这趟南下,不成功,便要成仁。
想想明家曾经的辉煌,再回顾自己一年来的苦日子,明德璋咬咬牙,沉声道:“殿下放心,拼上我这条老命,定让范闲不能如愿以偿!”
二皇子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明德璋的肩膀:“傍晚会有人来接你们,到了南边若是一时找不到明经林,可以寻郭铮帮忙,他现在是苏州监察御史。”
明德璋腰弯得更深了:“谨遵殿下命令。”
大江上的航行,先是新鲜,到后来就只剩下了枯燥。
最先的时候,范闲还有兴趣在甲板上看看风景,三日后,他便整日里缩在船舱,不肯出来了。
从京都到苏州,坐船一般需要月余。
但官船行道顺畅,而且范闲很少在沿途码头停留,一行人只用了十余日,便到了苏州府西北部。
这日,范闲正在船舱中看着监察院的信鸽情报,王启年带着江风走了进来。
“大人,前方五十里处有凌汛发生,水道危险,官船只能暂时停在附近,等到凌汛结束继续前往苏州府。”
“凌汛?”范闲皱了皱眉,视线落在案头的地图上:“停在何处,要停多久?”
王启年显然已经将事情打听清楚,不假思索道:“下游清理河道、破冰只怕需要十日时间,这段时间,我们只能停在清水县。”
王启年手指了指地图,清水县是距离官船最近的沿江县城。
“太久了。”
范闲摇了摇头,看向王启年:“有没有其他法子?”
“有。”
王启年点点头,手指在地图上划着:“前方二十里处,我们可以走水路分支,绕经阳州,到杭州,而后由陆路北上苏州,一趟下来,舟车劳顿些,能省五日时间。”
“杭州……”
范闲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了什么:“我记得林相有位得意门生叫刘宪,在杭州做漕运御史,郑子石前些日子也成功外放到了杭州,准备接任杭州同知?”
王启年点点头:“没错,郑大人临行前,还专程感谢过大人您呢。”
“那便转道杭州!”
范闲大手一挥,下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