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京察主官都是个很特别的存在。
他秉承皇命,考评京畿百官,在任期间乃是官员中第一等的位高权重。
但他同时又出身官员,在京察之后又要重新落回普通官员行列。
正因为如此,历任的京察主官在做事时,最先要考虑的不是如何考评百官,而是怎样在能给皇帝交差和不得罪同僚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是故,每年的京察主官,都会通过各种有意无意的手段,暗示一些自己主持京察时的章程,让同僚们做好准备。
这种方法,没人能抓住把柄,又能给皇帝一个交待。
可若是直接将京察主官的考评章程公布出来,那这所谓的京察就成了开卷考试,成了儿戏。
这对于皇帝来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
那些都察院的言官也不会因为得了好处而沾沾自喜,反而会站在道德高地上,猛烈抨击这种行为。
眼下,宋文易当众开口问范闲主持京察的章程,这是在用他自己的前途、官位,来对范闲发动猛烈一击!
眼下在座的都是为京察来的,接下来就算范闲什么都不说,只要有人觉得范闲在京察中对这些人的主子考评不恰当,就可以扯到这场宴会上来,说范闲早早暗示了京察的章程。
宋文易这句问话一出,范闲就算是清清白白,这次也会惹得一身腥臊了。
所以,范闲才会对宋文易来了一句“好厉害”的评价。
只可惜……范闲并不是那种能受制于人的官员。
他平静地饮了一口酒,朝着小江子淡淡笑道:“江公公,可以了。”
小江子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份明黄布绢摊开,身后的小宦官同时从随身的包袱当中取出了笔墨,研墨起来。
见状,宋文易眉头一蹙,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范闲瞥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道:“提醒诸位一句,接下来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江公公原原本本地纪录下来,呈送到陛下面前。”
闻听这话,在场众人顿时神色一肃,谨守本心。
范闲起身,先是朝着京都方向拱了拱手,而后看向众人:“京察,是国之大计,为的是赏优惩劣,出发点是好的,可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成为了朝中某些人党争的工具。”
“有鉴于此,范某在上次领受京察圣旨之时,与陛下详细奏对了一番,确定了今年京察的章程,而这章程,陛下已经应允我提前告知百官。”
说到这儿,范闲的声音顿了顿。
在场一众人,顿时有喜有忧。
喜的是范闲显然将要说京察的章程,自家大人不用提心吊胆,可以提前做准备了。
忧的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章程,就和所有人都不知道一样。
唯有宋文易手中捏着酒杯,面色阴寒,腮帮紧绷。
范闲一句话,让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白做了!
自己搭上前途给范闲的致命一击,完全成了无用功!
“这次京察的章程,说起来也不麻烦,只有三步,还是我从前些日子的京都各衙门自查当中找到的灵感。”
宋文易满心愤懑之际,范闲又开了口:“我向陛下奏对后,陛下拍板定下了自查、初审、定案三步。”
范闲伸出三根手指头。
“自查,便是百官自我检讨一番,将自己一年来的政绩、错漏写一份折子送到通政司,由通政司留档之后再交给我。”
“初审,便是我根据这些折子,有迹可循地验证折子上所说事情的真假、程度深浅,有无错处。”
“最后一步定案,则是根据我查出来的东西和折子对比,根据属实程度对百官进行参考四格八法的考评结果,由陛下过目后定下最终结果。”
范闲每说一步,都会屈起一枚手指,直到最后一句话说完,举起的右手成了拳头。
他咧嘴一笑,看似平淡地道:“提醒诸位一句,监察院在看着你们各家的大人呢。”
监察院在看着百官,所以百官就别再想遮掩罪行、文过饰非,否则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在场的一众人纷纷起身拱手:“不会不会,小范大人放心,我们一定将今夜的话转述主家。”
宋文易也跟着起身,脸色一阵发红。
看今日这情形,他俨然成了一个小丑。
“宋大人。”
范闲宴会以来,第一次主动叫了宋文易。
他笑眯眯地看向宋文易,意有所指道:“陶半瞎的案子,对你的考评很重要。”
说着,范闲转头对小江子道:“江公公,这句就别写了。”
小江子收起毛笔,笑着道:“小范大人说的哪里话,陛下要我来,只是为了记录京察章程的事。”
范闲点点头,对着众人挥了挥手:“散了吧,诸位早些回去歇息。”
语毕,他陪着已经将布绢收起来的小江子往楼外走去。
路过宋文易身边时,他嘴角翘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
宋文易会在宴会上捣乱,这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可惜,不管他要做什么,自己已经提前在庆帝那儿做了不少未雨绸缪的打算,更是通过高达从庆帝那儿要来了宫中记录这个大杀招,宋文易只有折戟沉沙的命!
范闲没再看宋文易的脸色,在一片欢送声中,他将小江子送到驿馆,而后回到了恒通客栈。
这一晚的宴会持续时间实在太久,等到范闲回到客栈的时候,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当他轻车熟路的回到客栈后院,言冰云正等在那儿。
他问:“事情顺利吗?”
言冰云点点头:“人抓到了,王启年去追申国尧了。”
说着,言冰云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完完本本讲给了范闲。
听完后,范闲略有沉默,随后道:“走吧,去见见祝闻是。”
祝闻是一路上因为恐惧,尿了两回裤子,此时正穿着监察院官员重新给他换上的短打,被绑在柴房当中,用布条堵着嘴。
砰砰砰!
见到范闲和言冰云走来,他二话不说就开始叩头,声音响亮。
范闲伸出手抵住他的额头,从他口中拔出了布条。
“呼……大人,小范大人,您有什么事情吩咐,祝闻是一定照做,一定!”
被解开布条的一瞬间,祝闻是便忙不迭地连声哀求着。
“行了,”范闲摆摆手,搬了张椅子坐在对面:“我问,你答。”
祝闻是连连点头:“小范大人,您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范闲想了想,开口问道:“昨夜申国尧去找你了,你知道吗?”
祝闻是愣了愣。
随后,他迟疑着点头道:“他之前的确说过,会来找我说一件事情。”
“什么事?”
“他想要找我做掉陶石头,准备晚上和我商量详细计划,还要我帮忙策划退路,准备逃到苏州做乡绅。”
祝闻是回答得干脆利索,末了还问道:“大……大人,您不会连申国尧都抓住了吧?”
范闲眉头一凛:“是你在审我?”
一句话,顿时让祝闻是缩着脖子,不敢多说。
范闲又问:“你帮申国尧挖贫民窟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是解开申国尧背后秘密的关键。
所幸,祝闻是没有一问三不知,而是连声答道:“是、是为了找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