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宫楼纵火案,看似事情不大,其中却牵扯了太学、清流、承祖荫的二世祖等,辐射开来,基本涵盖了整个京都的权贵圈子。
也是因为此事,范闲才惊觉,自己先前在春闱一厢情愿,想要凭借一场舞弊案改变庆国的科举风气,不过是痴心妄想。
他找错了根!
科举舞弊,不是因为有官员贪财好权,也不是因为各位阴谋家要培植党羽。
发生这种事的根本,在于所有人对科举的认知,都发生了偏差。
科举科举,原本是为国取士、选贤举能的良策,但在世人眼中,俨然成为了升官发财、权力交易的绝佳工具。
在这种情况下,纵使他能通过自己做过一任主考官救一批学子,却在正风气上于事无补,许多人从读书起,便是为了钱、权、色。
眼下,唯有打破人们这种观念,才能彻底扭转读书、科举的风气。
太学就是用来读书的!
科举就是为了选能做事的清官、能臣!
二世祖们若要延续祖辈辉煌,就得和平民百姓在同一起跑线上比试,否则就乖乖缩在家做混吃等死的米虫!
只有让人们有了这样的观念,科举的公正性,才能得到保障,太学的学子们,才能在没有权力歧视的环境下求学。
而这,正是范闲今天处置这些意图结交太学学子,以此牟利的勋贵子弟的原因。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太学博士、教习、学子,还有常永望、常伦、贺宗纬……等等。
范闲心中想着,带着舒芜缓缓朝楼上走去。
蟾宫楼的露台上,杨万里等四人收回了视线。
“呼……”
杨万里长舒了一口气,有些犹豫地道:“小范大人此举,太过……太过狠辣了。”
他家世富庶,养成了纯良的性子,见到范闲当街杀人、抓人,心有悸悸。
“哪里狠辣了?!”
史阐立反驳着杨万里的话,为范闲解释着:“这宰平安的罪状你也听到了,就这么死,那是小范大人便宜此人了!”
史阐立气势逼人,杨万里后退两步,有些呐呐地道:“即便……即便如此,那也该交付有司论罪,不得动用私刑……”
“从庆历元年他犯第一桩事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年,有司的影子在哪?”
成佳林攥着拳站了出来,神情比史阐立还要激愤:“难不成京都衙门、刑部、大理寺都是些瞎子聋子不成?!”
“像宰平安这种货色,在京都能逍遥法外五年多,杨兄还指着什么有司?!”
杨万里看了成佳林一眼,不敢再说什么了。
面对着史阐立,他还能争辩两句,可成佳林出身贫寒,虽然在一路受人白眼的生活当中养成了看人眼色的圆滑性子,但底子里对贪官污吏可是一点容忍度都没有,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成为三品都察院都御史,杀尽天下贪官。
二人最开始相识的时候,他还因为这方面的分歧,差点引得成佳林割席断交。
“三位,三位何至于此。”
见到成佳林似乎动了真火,侯季常不得不发话了:“侯某觉得,小范大人此举没错。”
“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三位,三位能从大理寺出来,那是小范大人亲自去大理寺打了招呼,否则三位还不定会被常永望等人怎么折磨。”
听到这话,杨万里三人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了。
侯季常见状,解释道:“这可不是小范大人要图三位兄长什么,若非我今日看杨兄对小范大人的认知有些偏颇,此事不会传到三位耳中。”
杨万里三人沉默着,在露台上低着头。
良久,成佳林来到桌前,狠狠地灌了一口酒:“小范大人这样的好官,值得我们追随!”
“说得好!”
史阐立第一个应和:“从今日起,史阐立愿为小范大人鞍前马后,一同实现经世济国的抱负!”
杨万里整了整宽大的衣袖,朝着成佳林弯腰下拜:“成兄,方才是杨万里狭隘了,我等日后同在小范大人麾下做官,还望互相守望!”
语毕,三人一同看向侯季常。
侯季常笑笑:“诸位别看我,我撺掇今日这场宴会,心中是什么想法诸位还不清楚吗?”
四人对望一眼,仰天大笑,很是畅快。
范闲堂堂平北侯、监察院提司,请他们几个贫寒举子赴宴,打得就是收归门下的心思,众人心知肚明,先前却自矜不肯表露意思,此时终于明心见性,下定了主意。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范闲带着舒芜回到了露台。
四人恭恭敬敬地以门生之礼向范闲作揖,而后才对着舒芜行礼。
范闲和舒芜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精,瞬间明白了这四人的意思,笑了笑,也不点破。
而后,六人各自入座,席间高谈阔论、挥斥方遒。
四个意气风发的学子、一个少年志气的监察院提司、一个虽老心坚的老学究,欢饮达旦,尽兴而归。
送别了侯季常四人,范闲才扶着醉醺醺的舒芜,问道:“老大人先前说过回去劝常大学士,可有结果?”
听到这话,舒芜的酒醒了几分,因为畅谈带来的兴致退去。
他沉重地摇摇头,叹气道:“师兄他……已经老糊涂了。”
说着,舒芜揭开胸腔前的棉衣,他那里的皮肤上,有一块乌青。
范闲蹙眉:“这是……?”
“老夫话说得重了些,师兄抄着砚台砸了过来,将我赶出了书房。”
舒芜整理好棉衣,对着范闲语重心长道:“师兄已经听不进去话了,他在朝中清流中说话一言九鼎,范闲,你可得小心呐。”
这是舒芜第一次叫范闲的全名,显得很是郑重。
范闲点点头,作揖道:“老大人受苦了,范闲谨记。”
紧接着,他宽慰了舒芜良久,将其送上马车,回到了蟾宫楼门前。
王启年自监察院去而复返,拱手道:“大人,人都安顿下了,小言公子没意见,不过托小的问您一句:有把握吗?”
范闲淡笑,转头望向皇宫方向:“那就得问问陛下,觉得庆国还有没有延续昌盛的必要了……”
月华如练,将范闲一身长袍洗得雪白,似是为了能沾染更多鲜血。
皇宫,御书房内。
庆帝的朱笔在奏折上走动,传来沙沙的响动声。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侯公公踩着小碎步走了进来,对着庆帝小声说了几句。
庆帝停下手中的笔,侧头看向侯公公:“杀了宰平安,关了上百号勋贵子弟?”
“他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庆帝说着话,嘴角却露出温和的笑。
侯公公摸不清庆帝的心思,垂着头不敢答话。
庆帝摆摆手:“去将他今日宴请的那四位学子的文章取来,朕看看。”
侯公公躬身退去照办。
学子入了太学,每月一篇文章考核,都会送入宫中封存起来,侯公公取这四份文章倒没花费多少时间,很快却复返。
御书房内添了两盏灯,庆帝就这烛火认真看起文章来。
良久,他将手中的文章放下,看向侯公公:“成学子锐利、杨学子博闻、史学子老成、侯学子务实,都是有些真才实学的,怪不得他舍得维护。”
说着,他提笔在白纸上写划一番,将纸条递向侯公公:“朕写张条子,你去器物监取四只玉蟾来,送到四人手上。”
“还有,让你手底下那些孩儿们,去益州侯等各府门口转转,将玉蟾的事讲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