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院的定州衙署内,范闲高坐主座,轻轻啜着茶。
面前不远处,被单独搁了张凳子,坐着略显苍老的何生桓。
似乎是因为这里的气压有些低,何生桓的驼背,又佝偻了几分。
范闲眉眼带笑,缓缓开了口:“何大人、何主簿,你一个北齐人,竟然能混过监察院的封锁,在庆国参加科举,还高中进士,做到了定州主簿的位置,真是厉害!”
说着,范闲朝何生桓竖了个大拇指。
“呵……”
何生桓似乎知道范闲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没有狡辩。
他轻笑道:“小范大人说错了,若非我想办法低就来定州,以我二甲头名的成绩,二十年时间,已经是你们南庆的六部尚书之一了。”
“南庆文学,向来是蛮人嚼字贻笑大方,不是吗?”
说这话的时候,何生桓佝偻的背挺直了几分,脸上满是骄傲。
范闲笑了笑,没有用被何生桓激怒,带入所谓的文学强弱之争当中。
他摩挲着茶杯,笑道:“我就是个监察院的探子,懂个什么文学,请何大人来,是想听听大人潜伏我庆国这些年,都做了哪些事,发展了哪些人,你还有哪些同僚潜伏着?”
何生桓咧嘴冷笑,斜睨着范闲。
这副样子,颇有一种文人傲骨的感觉。
可惜,范闲不是个敬重文人的人,他朝门外挥了挥手:“带进来。”
脚步声响起,已经形销骨立的林居瞿躺在担架上,被人抬了进来。
“林副将,帮我给何大人回忆回忆,刘单株是怎么死的。”
范闲轻声吩咐了一句,开始专心品起茶来。
……
半个时辰后,何生桓与林居瞿一起被带下去。
而范闲手中,已经有了一份极尽详实的口供,来自何生桓。
虽说那天处置刘单株时,血腥的场面让他颇为不适,但现在想想,祸兮福所倚,很多时候只要告知这些阶下囚刘单株的下场,许多事情便会变得十分顺利。
譬如林居瞿,譬如海木尔,又譬如何生桓……
范闲展了展供词,开始阅读起来。
据何生桓所说,为了保证他的身份不被泄露,刘单株的诸多计划都是背着他进行的,他在很多时候,更多的是进行后勤工作。
比如借着奏事的机会,给叶重放了那张去青稞帐的纸条。
比如将北齐密谍的文书、档案、名单等等,玩了一手灯下黑,藏在定州府衙的库档当中。
他所做的与刘单株等人接触最多的两件事 ,一是帮忙置办院子和铺子,其二便是在刘单株与利秩骨都侯围城之时,偷偷向刘单株透露了城中虚实。
这次若非范闲发现及时,他已经准备借着送文书的事情逃走。
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
在府衙库档室找到那份名单之后,王启年带着监察院的人手,大索全城,将最后的一些北齐密谍、私通北齐之人擒拿。
短短一日时间,定州上下便被肃清了个遍。
最后一名北齐密谍落网,范闲再也没有留在定州的理由,预备启程回京。
回京前一天,他特意来到了定州城内的军祠。
这里,是专门供奉那些在与西胡作战中殉身的将士的。
最前边的一排牌位显得有些新,方钦若等汝漕塞官兵、云阳寨被毒死的征西军将士、冲阵入城时死亡的云阳寨卫队、定州保卫战中阵亡的将士皆在其列,宛若碑林。
“嗒。”
范闲将装着血提子的草盒轻轻放在牌位前,虔诚地上了三炷香。
香雾缭绕,熏得范闲有些睁不开眼睛。
“下次来,给你们带京都的好香……”
沉默地站了良久,范闲只觉眼角有些酸涩,无力地低语了一句,转身缓缓出了军祠。
翌日一早。
向言冰云的副手交接了事务后,在刘府尹、锡霍、方宏谅等人的送别下,范闲押着何生桓等人,队伍启程,朝着京都而去。
来时车马簇簇,兵甲巍然,密旨藏袖。
去时心有尘埃,栅车迟缓,功名带血。
车行三十里,前方官道上,出现了一辆挂着明黄吊坠的马车,华丽耀眼,在官道两侧的草木映衬下,静静停着。
范闲心底一沉,下了马车走上前去。
“范闲,见过玛索索公主。”
他朝着马车深深鞠躬,以臣礼相见。
平日里,他可以与玛索索平等相对,但这驾马车上,挂着大皇子的吊坠,皇权在上,他也不得不低头。
马车帘子被掀开了一条缝,玛索索有如白瓷的脸庞露了出来:“范提司请起,索索想随范提司去京都,不知可否?”
范闲闻言,余光瞥了一眼车头的吊坠。
您都把大皇子的吊坠拿出来压我了,还问可否?
若是换一个臣子,只怕这时候无论如何都得捏着鼻子应下来。
偏生范闲是个敢同时和两位皇子斗法的异类,他想了想,没有一口拒绝,而是拱手问道:“范某知道公主是为了去找大殿下,可大殿下远在沧州,公主随范闲的车驾到了京都,又该如何?”
想来,玛索索困锁定州城,并没有一个相熟的官员,想要去找大皇子都没人带着。
这次借着劫掠事件,好不容易与范闲扯上了些关系,也不管范闲是不是去沧州,便一门心思地想要逃出来。
范闲心中清楚,是以有此一问。
言外之意,到了京都你也见不到大皇子,大概率也没办法去沧州,又何必为难我?
车厢内,玛索索绞着绣帕:“总有、总有办法。”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她随范闲进京的意志,显然很是坚决。
大皇子那个武痴,何德何能,有这么一个痴心的姬妾?
范闲心中叹了一句,转头对王启年吩咐道:“老王,找人给大皇子送封信,就说瀚帖儿部落的玛索索公主,随我进京了!”
闻听这话,玛索索面带欣喜:“多谢范提司!”
范闲摆摆手,开始安排合并马车事宜。
有玛索索这一车女眷的加入,回京的速度慢了不少。
好在一路上无惊无险,各地守军护送,关隘畅行无阻,也没再出现刺杀的事情。
十日后,范闲一行,已经在万年县五十里外。
午时的秋日毒辣,队伍在一处树荫下乘凉。
王启年凑到了范闲跟前,掏出一张卷起的纸条:“大人,北齐来的,刚到。”
北齐?
范闲第一时间想到了海棠朵朵,连忙摊开纸条:“圣女于六月二十九失踪,最后出现于北齐与北蛮边境观海城……”
翻译出纸条上用密语写就的文字后,范闲眉头皱了起来。
便在这时,一骑背上插着令旗,从队伍边上掠过:“捷报,捷报!征西军全歼西胡五万人,重伤日逐王!”
骑兵座下快马带出烟尘,呼啸着朝京都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