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大殿内,长公主叠手而坐,静静看着太子的神情变幻。
直到太子的情绪稳定下来,她才缓缓开口:“陛下要对我下手,我自然是知道的。”
“二十年来,我这位皇帝哥哥对庆国的掌控已经到了如臂指使的地步,他要动手,我便只能受着,急也是无用。”
太子闻言,先是一怔,随后颓然地靠在了椅背上,双目涣散。
是啊,庆国境内,父皇对任何人动手,那人都只能受着,这是来自一位活着的千古一帝,对国家的莫大掌控力。
“承乾……”
长公主破天荒地叫了太子的名字,提了口气道:“陛下行事,向来是围三缺一,会给我一条生路,你无需担心我的安危。”
“只是从此之后,我在信阳的势力被剪除一空,陛下应当也不会让我再教授你权谋之术,我只能在广信宫中做一个花瓶,与承泽争夺皇位的事情,得靠你自己了。”
太子的眸子动了动,望向长公主,没有说话。
长公主也不恼,继续声音轻缓地道:“我宫中的翠果、青鸟、月枝三人,是你安排进来的吧?”
这次,太子微微垂了垂头,视线下移,不敢看长公主的眼睛。
上次长公主送回来了一个宫女,他便知道此人已经被识破了,但并未觉得其余三人也暴露了,现在看来,长公主是早就知道了,不过是隐而不发。
往帮自己的姑姑宫中送眼线,毕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此时被当面提及,他难免有些羞愧。
“你做得对,无需羞愧。”
却听长公主声音真挚地说道。
太子心中有些诧异,对长公主对视了一眼,立时又仿佛被她清亮的眸子灼伤了一般,垂下了头。
“皇位之争,毫无温情可言,便是父子血亲都不可信,更遑论是姑侄,你往我宫中送眼线,并没有做错,错的是,你用错了方法。”
长公主的声音还在响起,太子微微上了心,认真地垂头听着。
“广信宫的亲近女官,都是从信阳选拔的孤儿,你若是想要探听到我的绝密消息,得从信阳方面入手,让那边送来的,是你的人,而并非直接通过宫正司送到广信宫来。”
“我宫中的紧要位置,都是留给信阳老人的,将翠果她们四人提拔到了紧要位置,便是在暗示你,你的安排已经被我察觉,可你并未看明白。”
“这一点,你不如承泽和范闲。”
太子袖袍下手攥了攥。
不如承泽,这向来是他最忌讳的话,哪怕是亲近、信赖的姑姑说出来,都让他心中会有些不悦。
更何况,分明是在说夺嫡的事情,姑姑怎会扯进来范闲这个外臣,此子竟然在姑姑心中重要到了这种地步?
太子心中,除了对“不如承泽”的不悦之外,还有一丝诡异的心理作祟。
却听长公主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你的聪明才智并不差,差的是对人心、人性的把握,这一点,你可以多观摩一下范闲与承泽做事,若是他们——”
“侄儿知道了,谢姑姑教诲!”
太子心头莫名生起一股无名火,抬头打断了长公主的话。
这一次,他望着长公主的双眼,目光没有躲闪。
长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后变幻为失望,但被她用低垂的眼睑遮掩了过去。
她轻笑一声,站起身来:“是我说得有些多了。”
太子恢复了理智,情知说错了话,慌忙跟着站了起来:“姑姑……”
“莫慌,我不曾怪罪你。”
这次是长公主打断了太子的话,她向前几步走到了太子面前:“若是今日过后,陛下肯放我见你,你也肯听,这些东西,我会尽量用你能接受的方式讲出来。”
太子欲言又止,双拳紧紧攥起,面带自责。
长公主伸手抚了抚他紧皱的眉头,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最后再为你烹一次茶。”
说着,她抬起玉手,拍了两下。
来自广信宫的女官去而复返,手中拿着全套的烹茶器具,在长公主面前摆放开来。
长公主不再说话,点火、煮水……认真地完成着每一道工序。
太子看着这一幕,心情也沉淀下来,物我两忘,眼前唯余长公主烹茶的场景。
轰隆!
天地一声惊雷,八月的第一场秋雨,挥挥洒洒落下。
说是秋雨,但雷声不断,狂风大作,更像是夏日的暴雨,京都城被包裹在雨潮当中,如梦似幻。
“盲风怪雨青灯暗,庄蝶难凭入梦魂。”
范闲搬了椅子坐在乾德殿的屋檐下,望着秋雨感慨。
二皇子坐在一旁,感受着惊雷狂风,回头看了一眼正殿中摇曳的青灯,笑道:“这两句诗,倒是挺应景的,没在你的诗集上看见过,叫什么名?”
“雷雨嘛。”
范闲随口敷衍了一句,望向宫门缝隙外形色匆匆的人,叹道:“就这么倒了……”
“就这么倒了。”二皇子跟着点点头,神情也有些怅然。
就在不久前,一道圣旨传遍宫内外:信阳长公主李云睿,疏于政德,致封地匪患四起、私军不断、民怨载道、官不聊生,即日起,剥夺李云睿信阳封地,保留封号,长住广信宫,无诏不得出宫城。
这则圣旨,意味着长公主退出了庆国的政治舞台,这个皇族中手腕、才情都远高他人的女子,黯然收场。
即使是作为对手,范闲对于她的退场,也带着物伤其类的伤感。
他明白,除非某一日,庆帝突然重新下旨封赏,或者新帝登基后大赦天下,否则长公主日后的影响力,只会逐渐消退。
以后她要与自己作对,只能依靠太子的力量,或者她那些还不知是否会改换门庭的面首。
至少,万朝谷外一百重骑截杀的场面,不会再出现在他与长公主的对决当中了。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劈下,将范闲从思索中唤醒。
他抬头望向还在闭着的乾德殿宫门,叹气道:“你说,陛下为何还不放我们出去?”
二皇子嘴角勾起笑容:“许是看我们相处和谐,要我们久居此处?”
他的话语中,明显带着调侃。
范闲转头看去,却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可惜。
他明白,二皇子这是对二人终将继续争斗的可惜。
他心中也有同样的可惜,可惜此人看似与自己相似,但却是个孤情绝性的性子。
想到两人这几日的相处,他脸上展露笑容,温声说道:“殿下,若是出去了,我会将你打落尘埃,永世不得翻身。”
饶你一命,只是打落尘埃……
听到范闲的话,二皇子的笑容收敛,面色逐渐平静下来。
殿外雷雨作响,他站在屋檐下,目不斜视地看着范闲,郑重道:“我生来便在云端,掉不下去,你好不容易爬上来,可别失了足。”
轰隆!
惊雷再度响起,似乎是在为二人的话做着见证。
宫门口传来嘈杂的声响,侯公公推开门,带着几名内侍打着伞跑了过来。
“殿下、小范大人,陛下解了您二位的禁足,老奴这便带着您二位去谢恩。”
二皇子嘴角翘起笑,平静地看了范闲一眼,抬脚踏入雨帘,迎向侯公公,任由雨水泼向自己,似是在洗刷这几日与范闲相处下来的温情。
…………………………………………………………
今日三更,明天四更,后天五更。
冲~加油更新中。
感谢各位大佬的支持。
十分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