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帝的御书房,有奏折藏书,也有甲胄兵刃。
杂乱的搭配中,凸显了这位帝王文治武功的全面。
范闲已经来过这里很多次,却没有一次如此愤懑。
庆帝将范闲叫来后,并不说话,而是坐在椅子上,认真地将张正伦搜集的文书一本本看完。
随着时间的流逝,范闲心中的不满逐渐被压了下去,头脑开始清明,思索起庆帝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原因来。
“嗒。”
许久,庆帝看完了最后一本文书,抬起了头。
范闲恭敬行礼,规矩严明。
庆帝淡淡地看着范闲,将宁开的三十多份密折底稿一份份投入到了殿中的火炉内。
范闲看着这一幕,脸色几经变幻,终是没有开口。
待到三十多份密折底稿全部付之一炬,庆帝起身走到书架上,抽出一捆书信放在了范闲面前。
范闲面带疑惑,解开绳扣看了起来。
才看两眼,他便变了脸色:“这是……?”
这捆书信,赫然便是宁开送往宫里的密折,三十多份,一封不少!
这些密折没被秦家所劫,庆帝全部收到了?!
范闲不解地看向庆帝,欲言又止。
庆帝声音平淡:“这件事,到此为止。”
说着,他将这些密折也一并推入了火炉当中。
范闲眉头因为庆帝的话深深蹙起。
他脑海中闪过万朝谷的惨烈场景,闪过张家父子的音容笑貌……总觉得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陛下,若是臣死在万朝谷呢?”
范闲恭敬地朝庆帝行礼询问,语气中带着些桀骜。
庆帝的眼睛微眯,目光从眼缝中射出,落在范闲身上。
“你不会死。”
这是庆帝沉默良久后,所给的解释。
整个庆国,唯有范闲这个异类敢在庆帝面前表现桀骜,也唯有范闲,才能让庆帝解释这么一句。
这是一个君王表现出的莫大让步,范闲却尤不满足。
他抬头:“张大人无罪。”
言外之意,曲向东指证张正伦的事情,他不能认。
人死在了追求光明的路上,总不能用黑暗埋了。
“朕会让礼部给他该有的封谥。”
庆帝的眉眼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范闲瞧见这丝异样,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要什么了,拱拱手就要谢恩。
却听庆帝声音平淡地道:“陈萍萍老了,你现在掌着监察院,自即日起,朕不想再听到有任何关于秦家主导万朝谷刺杀的事情传入耳中。”
范闲心中微怔,知道这是庆帝对自己的惩罚——自己既然逼得庆帝退了半步,那就得付出数倍的代价来让庆帝的帝王威仪保全。
“万朝谷刺杀系灵虎堡余孽所为,自即日起盖棺定论。”庆帝的声音再度传入范闲耳中。
范闲点了点头,表示服从。
与这位皇帝陛下接触这么久,他已经知道了该退就退。
见到庆帝朝自己挥了挥手,范闲轻轻施礼,走出了御书房。
庆帝望着范闲的背影,神色难明。
范闲走出皇宫的时候,朝会已经散去多时。
然而宫门外,除了范家的马车,还有辆印着“林”字的华贵马车停在一旁。
范闲下意识地看过去,那辆马车的门帘被掀开一半,坐在其中的林若甫朝他招了招手。
范闲很是顺从地吩咐范府马夫驾车跟着,而后钻上了林若甫的马车。
“和陛下都说什么了?”林若甫看着坐在对面的范闲,开口问道。
范闲想了想,将在御书房的谈话和盘托出。
林若甫细细听完,看向范闲:“有了这场朝会,秦家在军方的地位便没那么高了。”
“这是小婿……还有张家父子、万朝谷将士用命换来的。”
范闲神色平淡地回答着,脸上并无取得胜利的骄矜之色。
林若甫抚着胡须点点头,继续问道:“下一步,你预备怎么做?”
“小婿还未想好。”范闲恭敬回答。
林若甫抚须的手顿了顿,状若无意地道:“没想好,那便好好想,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
“唏律律——”
一阵高亢的骏马嘶鸣声,打断了林若甫的话。
随着这嘶鸣声响起的,是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范闲面色骤变,周身真气腾涌,拽住林若甫的一条胳膊,撞破马车壁冲了出去。
“砰!”
便在范闲与林若甫冲出马车的一瞬间,街道上出现震耳欲聋的炸响。
落在街角的范闲顾不得须发凌乱的林若甫,转头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一辆装着满满两大桶粪便的货车倒在了范府马车边上,溅起的粪水泼了范府马车一身,车夫更是浑身被浇了个透!
若非范闲方才是在前边的林府马车内,哪怕反应再及时,也会被泼上粪水。
“呕——”
剧烈的粪水臭味袭来,让林若甫捂着口鼻干呕起来。
范闲运转真气,带岳父三两步走到了上风口,后者脸色才变得好了些。
“究竟是何人,用这等下作手段来恶心你?”
林若甫宦海沉浮多年,一眼便看出此事并非意外,疑惑地看着范闲。
范闲面色冷然,抬头扫了一圈,与不远处酒楼上一双毫不掩饰的眼睛对上。
秦恒!
站在酒楼窗口,面带讥诮看着这边的,正是春风得意的秦恒。
朝会上,庆帝对一干官员进行处罚。
唯有秦恒,被庆帝明降暗升,抬到了京都代守备的位子上。
虽说此举是为了削弱秦家在枢密院的影响力,但对于秦恒本人而言,却是稳赚不赔的结果。
见到范闲的视线看了过来,他高高举起手中酒杯,将杯中酒自窗口倾洒而下,状若祭奠。
“狂妄!”
林若甫也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拂袖冷哼。
只是气归气,他却拿秦恒没有什么办法。
先不说文官武将分属不同的体系,单单是庆帝这些年来对他这个宰相的打压,便已经让他做事不如以往那么自如。
庆帝现今还是用秦家的时候,刚刚升了秦恒的职权,他因为这等捕风捉影的小事递折子参奏,是半点效果也起不到。
范闲嘴角却泛起冷冷的笑容:“这下,陛下也不能怪我死缠烂打不知进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