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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正国本(廿四)神来之劝

    高务实知道,皇帝这话虽然看似询问,但其实已经有所暗示——“都是不合祖制的呢”。

    换句话说,你高求真这些年做过的不合祖制的事很多,也都得到了朕的支持,且事后都证明这些做法很对。那么,今天沉阁老的建议似乎也不错哦……

    正如高务实之前的分析,朱翊钧有这样的态度并不奇怪。换了任何一个皇帝,假如他们有朱翊钧这些年达成的功业,他们也必然会对封禅泰山怦然心动、不可自拔。

    高务实现在的问题是,自己应该持什么样的态度。是反对,还是赞同?

    赞同当然是最容易的,反对无疑是最难的。即便赵志皋刚刚“背叛”沉一贯,但此时沉一贯既然抓住机会跳出来首倡封禅,可想而知整个心学派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实学派拿到的功劳是实实在在的,心学派很难在其中分到一杯羹。但是,支持封禅就可比什么整顿吏治、夯实国库、南征北战等事容易多了,只要上嘴皮子和下嘴皮子一碰,就肯定能捞到实惠,简直太适合他们了嘛!

    你们实学派忙得一年到头的脚不点地也无非博皇上一喜,而有了沉阁老的首倡,我们动动嘴皮子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何乐而不为?

    如此一来,可能连赵志皋在这件事上也会顺着整个心学派的意思,高举支持封禅的大旗,事实上向沉一贯认了怂。从此以后,沉一贯虽然在内阁排名上仍然落后赵志皋一位,但号召力毫无疑问可以压倒赵志皋了。

    在这种情况下,加上皇帝本人的态度,高务实如要反对封禅,难度可想而知有多大。即便他仍然能有效的说服整个实学派站在自己一边,跟他一起反对封禅,其实也未必能阻止得了。

    至于王家屏的反对态度……说实话,理学中立派一盘散沙,在面对这样的大事时究竟会有多少人支持、多少人反对,连高务实现在都没法判断。所以,王家屏的反对态度目前只能看做他的个人态度,根本不能代表某一大政治势力的集体态度。

    个人态度有什么用?老早就说过了,大明的皇帝或许会被整个文官集团的力量限制,或者至少是一大批文官的力量所限制,但绝不会被任何个人的力量所限制。

    王家屏的态度除非能代表文官集团,或者至少说是代表了文官集团中的一支主要力量,否则其在皇权面前就毫无意义。

    高务实如果愿意站在王家屏一边,造成王家屏代表部分理学派与他代表实学派的联合反对封禅之局,否则反对必然无效。

    但是,即便他们联合起来反对了,就一定能反对成功吗?即便反对成功,又有什么好处呢?

    劝阻皇帝封禅泰山,直接好处当然是为国家节省民力,今后的史书中大概会夸他们两句。可是之前也说了,封禅泰山是有其政治目的、政治收益的,并不能一口咬定说就是完完全全的坏事。

    倘若国力许可,封禅泰山的好处也可能大于浪费民力的坏处,因此这两条大致上只能说相互抵消。既然从国家角度而言可能功过相抵,那就要看看国家层面以下的对比了。

    从派系政治的层面而言,反对封禅显然是个减分项,道理方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而从个人层面来说也一样,反对肯定不如赞同收益大。

    毕竟,人家沉一贯肯定也料到了嘛,只要赞同封禅,他高务实乃至整个实学派,作为各项功业的直接创造者,肯定也会被记上一功。反对呢?那就一切免谈了。

    那么,反对封禅难道就没有好处吗?倒也不是,反对封禅也还是有好处的。比如说,反对封禅至少会让沉一贯原本可以收获的利益减少一部分。

    首倡封禅且最终成功封禅,那么沉一贯就是整个封禅事件中的第一功臣,一定是大获全胜的。这件事一旦顺利完成,相当于沉一贯在一段时间内获得了无敌buff,除非这家伙能牵连到谋逆之类几乎根本不可能的事,否则他在其他层面的问题都会被暂时掩盖——皇帝绝对不肯在成功封禅之后不久便动他,这事关皇帝自己的脸面。

    反之,如果封禅未成,沉一贯虽然也因为首倡的关系而在皇帝面前获得了圣卷,但无敌buff就别想了,那还差着些火候。

    而且,如果高务实能阻止封禅,把沉一贯如此大招给强行憋了回去,这对沉一贯的威望而言也是一大打击。考虑到赵志皋的“叛变”在先,沉一贯如果再遭威望打击,那么心学派明面上的两大支柱就可以说是都断了。

    不过这种局面其实是把双刃剑,心学派现在本来就是被实学派压制着的,如果还几乎同时折断了两根支柱,那实学派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可就不好说了。

    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民间也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如今理学派有向实学派靠拢的趋势,心学派要是也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废了,那皇帝想不盯紧他高务实都难。

    思来想去,反对肯定是不划算的,赞成似乎也不怎么符合利益述求,高务实一时觉得自己有些进退两难。

    进退两难怎么办?那就不进不退。

    换句话说就是先拖着等机会——啊,这么说显得有点笨,但是有不笨的表达法:“以待天时有变”。

    “皇上,臣以为祖宗设天坛而绝封禅,本意甚好,乃体恤万民之举。”高务实澹澹说道,朱翊钧看着他,则不自觉地微微蹙眉。

    即便对于皇帝而言,此时高务实说话的分量也很重,如果高务实坚持认为不该封禅,朱翊钧也要心里打鼓。

    王家屏则面色一变,眉头大皱,嘴唇微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出言反对。

    然而意外发生了,高务实的话居然没说完。他稍稍一顿,又接着道:“然为政者,当以局势之易而易其施政之策。我皇上御极二十九载,功业之盛历代少有,国家之兴万民所见,若说因天坛已设而万不可封禅泰山,臣以为亦不然也。”

    高务实这么一说,朱翊钧还以为他这话是欲扬先抑,本质上是同意封禅的,心中不由一喜,而口中则谦虚道:“诶诶,这可就有些言过其实了,朕继位以来虽然做成了一些事,却不敢言伟业……”

    “皇上所虑甚是。”高务实立刻接了一句。

    “啊?”朱翊钧顿时呆住。

    我就随口谦虚一下,你别“所虑甚是”啊,你应该继续吹啊!

    然而高务实并没有遂皇帝的意思,他忽然深深叹息,用无比惋惜的语调道:“使皇上有此疑虑,说来都是臣的不是。想那残元虽然大败,连祖宗之地都已弃之不顾,然则其如今盘踞西域,俨然又成一害。

    尤其是,其近来东犯沙洲,再侵汉土,实乃是可忍孰不可忍!若不能将此祸害彻底清除,重开安西都护,再受西域朝拜,则吾皇伟业到底不好说十全十美。如此便封禅泰山,岂非反而留了一份遗憾?”

    朱翊钧这才想起,之前的确已经说好了要西征,甚至现在都已经开始各项准备工作了,此时不等这大事办完就封禅泰山,似乎、好像、可能、说不定……确实有点过于心急?

    再转念一想,朱翊钧又想到高务实既然受命安排西征诸事,那么“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财政安排上肯定已经朝西征做出了倾斜。

    偏偏封禅泰山又是一件极其花钱的事,若是西征和封禅同时进行,恐怕就算务实再如何努力,也难免会捉襟见肘。怕就怕到时候户部左支右绌,反而把封禅大典搞得紧紧巴巴,那可就平白坏了朕的威仪呀!

    高务实一直在仔细观察朱翊钧的神色,见他犹豫起来,立刻趁热打铁道:“是故,臣以为封禅可行,但却不该是在眼下,而是应该等西征凯旋,彻底覆灭残元之后,‘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之时,再趁势举行封禅泰山之典。

    届时万国来朝,使者云集。吾皇登泰山而行大典,岂不四海欢腾,诸夷俯首?而我大明天威,由是扬于万万里之外也!”

    朱翊钧听得大喜,“啪”地一拍御桉,霍然起身:“然!求真所言极是,朕虽不肖,安敢忘却祖宗遗志?不灭残元,焉得封禅!不灭残元,焉得封禅!”

    高务实不愧有历来最会劝人之名,他这番话说得朱翊钧心潮澎湃。皇帝快速地来回踱步,又忽然站定,大声道:“不必拟票了,司礼监立刻拟旨回复,就说残元未灭,何论封禅!”

    朱翊钧激奋未平,顿了顿又继续大声道:“等四海喧嚣尽罢,朕再上泰山,告天诉地,而后一路南下,亲谒孝陵,将此大喜报于太祖皇帝知晓!”

    朱翊钧这么一说,王家屏先是一愣,下意识就想劝说皇帝打消出京的想法,但嘴唇刚刚一动,却发觉袖子被人拉了一拉。

    王家屏转头一看,却见高务实肃立未动,也未朝自己看来,但却微微摇了摇头。王家屏心中一动,恍然大悟,暗道:是了,本朝以孝治天下,皇上说灭了残元再去拜谒孝陵,这却是不能阻止的,谁不知道明元不两立呢?真要是灭了残元,不去拜谒孝陵才说不过去呢!

    他又一想高务实刚才的说法,不由暗暗点头:西征乃是大事,而且路途遥远,绝非轻易,这一仗打下来也不知道要多久,到时候我早已不在朝中,就算封禅泰山之事不可阻挡,这浪费民力的骂名也安不到我头上来。

    届时这首辅之位想来仍是他高日新坐着,他是个善理财的,怎么说也不至于搞得民生凋敝,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想到此处,王家屏深吸一口气,朝皇帝一礼,道:“皇上圣明,若然如此,老臣无不赞同。”

    朱翊钧见王家屏这牛脾气的首辅都表示赞同了,不由也是大喜,笑道:“好,好,好,既然二位都以为如此甚佳,那就这么定了。”

    王家屏、高务实皆应命。于是君臣三方又就朝鲜建省的具体事项讨论了一番,之后朱翊钧再向高务实问了问西征的准备做得如何,高务实一一作答,朱翊钧听完很是满意,再次表示说这些事就由他高务实一手操办,一定要打好这一仗云云。

    召对结束,王家屏、高务实退出西暖阁,一同往内阁而去。路上,王家屏命内宦前后退开一些,对高务实道:“方才错非日新见机得快,差点就要坏了大事……沉蛟门如今真是一点脸面也不要,一门心思只想着邀宠了。

    似他这等人,久留中枢必成祸患,可惜老夫离京在即,恐怕已经使不上力了。日新,除去这奸佞之重任,也只好留待于你……切莫手软。”

    高务实稍稍沉吟,缓缓点头,道:“此事颇不易为,但对南公可以放心,为天下计,除去此人,小子迟早必为之。”

    王家屏点了点头,欣然道:“日新素有手段,如今既有决断,老夫也就放心了。”顿了一顿,又有些皱眉,迟疑道:“不过他今日此举来得多少有些仓促,日新以为为何?”

    高务实心道:为何?自然是他知道“药膳桉”一旦查明,他是必受牵连的,因此才想着先捞一块“免死金牌”再说。

    而且,这件事若完全依照他的计划发展,他可就不止是捞一块免死金牌那么简单了,没准还能彻底稳定心学派内部的乱局,将赵志皋排挤出心学派的决策圈,一人独掌派系大权。到那时,说不定在一段时期之内甚至有与我争锋的势头呢。

    不过这些话高务实不打算说了,他只是微微一笑,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想来此公无非是怕我等首倡封禅在前,让他失了自荐之机……呵,我高务实若要功劳,自会亲手去取,何必行此谄君媚上之举。”

    王家屏哈哈一笑,颔首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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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不出意外的话晚上还有一章,不过不敢保证能在零点之前更出来……因为内容上要转换场景了,得看写得顺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