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高务实已经说得比较清楚,但那是建立在他已经大致弄明白涉事各方的目的这一前提之下的,而朱翊钧还没想那么深、那么广,因此仍旧迷迷湖湖,看着高务实时满脸写着疑问。
高务实轻叹一声,道:“总之,皇贵妃并无加害皇上的主观意愿,但如果某些事情发展到一定阶段,则不能排除皇贵妃会选择让皇上……吃点苦头。”
“吃点苦头?”朱翊钧面色阴晴不定,缓缓问道:“何谓吃点苦头?”
高务实撇撇嘴,把手一摊,道:“若臣若料不差,恐怕在皇贵妃看来,这所谓的‘吃点苦头’就是让皇上龙体不适,或许需要一段时间休养才能恢复。而在此期间,皇上虽无生命危险,但一定无法视事。”
“她要我一段时间无法视事?”面对高务实在并无确凿证据的情况对郑皇贵妃进行“如此过分”的指责,朱翊钧居然没有立刻发怒,反而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依你之见,在我无法视事的那段时间,她想要做什么?”
“皇上何必明知故问?”高务实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想正面回答。
“不,这一点我必须问清楚,你得详细说给我听。”朱翊钧面色十分严肃,紧盯着高务实的眼睛说道。
“皇上应该知道,臣这些话都只是推断……”
“朕当然知道。”这一次,朱翊钧把“朕”字说得很重。
“好吧。”高务实顿了一顿,道:“其实皇贵妃的目的非常明确,自始至终她想要的无外乎是皇三子成为太子,因此若有朝一日她认为已经到了必须让皇上一段时间之内无法视事的地步,那么她要做的事情自然便是趁着这个当口将皇三子成为太子的障碍彻底扫除。”
“彻底扫除。”朱翊钧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次,澹澹地道:“就是说,常洛和常灏非死不可?”
高务实一愣,诧异道:“此事与皇五子应当并无干系。”
朱翊钧摆手道:“我说的不是老五常浩,是今日满月的常灏——水景页之灏,这是我打算给他取的名。”
哦,原来如此。朱常浩,朱常灏,这俩兄弟最后一个字同音了。皇嫡子之前一直尚未取名,高务实一听之下自然想到的便是皇五子朱常浩,所以有了上面的误会。
这位皇五子朱常浩,生母乃是周端妃,她于万历十年三月被封为端嫔,位列九嫔之首——不知诸位读者是否还记得前两章时说过的,郑妃当时位列九嫔第二,所以端妃当时地位甚至还在郑妃之上。
不过事实上,端妃并不怎么受宠,因此一直到万历十九年才生下皇五子朱常浩。等到万历二十二年,皇五子仍然健康成长,如此一来母凭子贵,她才于十一月被册封为端妃。不过怎么说呢……总之原历史上他们母子皆不受宠。
不过这里可以插播一句趣闻,这位周端妃寿元极长。她万历十年就成为九嫔之首,那一年是公元1582年,而到了1644年六月,坏事了。
这年张献忠攻占四川,杀了端妃之子瑞王朱常浩全家和所有下属官吏。十月,李自成攻破北京,周端妃回到娘家居住,至鞑清顺治年间尚存,寿已八十余岁。至于其具体卒年则不详,据说被葬于神宗四妃墓——这应该是鞑清为了邀买人心而帮忙搞的。
[注:因为顺治年号用到1661年,而南明灭亡于1662年,她既然在史书中记载存于顺治年间而非康熙年间,那就意味着是在南明还未彻底覆灭之时离世。这个时候,鞑清还是会捏着鼻子邀买人心的。]
至于皇嫡子的名字嘛……灏,指水势极大,无边无际的模样,有时也衍申为广博之意,用来给皇嫡子取名,倒也合适。
说起来,这位皇嫡子能出生,高务实就算不是头号功臣,那也实在是重要功臣了。毕竟如果没有高务实,原历史上王皇后可是再也没有怀孕记录的。现在她能在三十多岁的“高龄”顺利产子,可不得感谢高务实当年苦心安排李时珍给她看诊医治么?
“原来如此。”高务实点点头,把话头转了回去,道:“总之,皇上只要明了皇贵妃之所望,则其所欲为之事便不问可知。”
朱翊钧沉默半晌,摇头道:“父母固有偏爱,然虎毒亦不食子,朕焉能坐视这般惨剧发生于朕之膝下。”
高务实欣慰地道:“皇上有此见地,实乃天下之幸。”
谁知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却不关天下的事,只是父父子子罢了。”
“父父子子”这个说法出自《论语·颜渊》,原文如此: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意思是说:齐景公向孔子问政治。孔子答道:“君要像个君、臣要像个臣、父亲要像个父亲、儿子要像个儿子。”齐景公说:“说得好极了!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即使粮食再多,我能吃到吗?”
当然,话意也要看语境,朱翊钧此刻这番话的意思,其实大致就是说:我是个父亲,得要像个父亲一样照顾自己的儿子们,儿子们也理所当然应该得到我这个父亲的照顾。
总之,朱翊钧单纯是从父子伦理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
然而,高务实却不同意,他也摇了摇头,道:“不然,寻常父子之间自然只是简单的父父子子,但皇上乃天下至尊,皇上父子之间非止于父子,更是君臣。
论语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君臣之分,可是在父子之前的……皇上可知为何?”
朱翊钧默然不语。
高务实便问道:“皇上可知周幽王故事?”
朱翊钧眉头一皱:“怎么?务实,你将我看做幽王,将郑妃看做褒姒?”
高务实摇头道:“臣是想问,皇上可知宜臼与伯服?”
他说的这个故事显然并不是周幽王最着名的“烽火戏诸侯”,而是另一桩,与继承人有关的故事——当然,里头还是有褒姒的戏份。
周幽王作为西周末期的着名昏君,在中国历史的昏君排行榜上一直都是地位稳固的一位霸榜选手,想必无需多做介绍。
高务实说的故事是,当初周幽王本来已立了宜臼为太子,宜臼的母亲是申侯的女儿,申侯是西周时期一个实力很强的诸侯国的国君,相传是伯夷的后人。
按理说,宜臼有这么一个强势的外公作为后盾,他在周幽王死后成为周朝国君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周幽王得到了大美人褒姒,由于其十分宠爱这个褒姒,因此也就爱屋及乌,十分宠爱他与褒姒的儿子伯服。
过了没多久,幽王就立褒姒为后,同时废除了太子宜臼,立褒姒的儿子伯服为太子。对此,大臣和诸侯们都表示反对,但周幽王就是不听。
周幽王的此举显然立刻激怒了申侯,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联合了周王室西边的犬戎以及缯国,一起举兵造反。
由于周幽王历来的昏庸,各诸侯国虽然知道申侯造反,但也没人出兵救幽王,申侯等人很容易就攻入了西周国都镐京,把周幽王给杀了。
幽王死后,宜臼继位,是为周平王。
在经历此劫后,周王室的地位一落千丈,实力大大下降。为了防范犬戎入侵,加上镐京已经满目疮痍,周平王在继位的第二年,就不得不把国都迁到了洛邑,而这也象征着西周的灭亡,中国历史从此进入了诸侯争霸的春秋时期。
高务实这里想提醒朱翊钧的就是,这一切的一切,追根朔源都是由于周幽王偏心引起的。
出乎意料的是,朱翊钧却微微眯起眼睛,对高务实道:“务实,这个故事我自然记得,小时候正是你第一个为我讲述过此事……不过,我记得当时你对此事可是有其他看法的。”
这一次轮到高务实默然不语了。
其实这些极早的历史,很多记载要么互相冲突,要么语焉不详,很容易被后人因为不同的侧重而从不同的角度拿来说事。高务实当年和朱翊钧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的确不是站在周幽王破坏继承人制度这个角度来论述的。
当年,高务实是站在“天子禁军须得既强且忠”的角度来说事的。这个故事如果重新论述,未免篇幅太大,简单来说,就是当初西申国联合犬戎来攻镐京时,周王室其实理论上有一支王室直领的强军,其名曰“六军”。
《周礼·夏官·序官》说:“凡制军,万有二千五百人为军。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左传·襄公十四年》说:“周为六军,诸侯之大者,三军可也。”后因此将“六军”作为国家军队之统称。当然,也常常将之指代天子禁军。
但奇怪的是,周幽王这个故事里,六军几乎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很多记载都说六军只是随意抵挡了一下就撤退了,甚至连撤往哪里都似乎说得不甚清楚。
由此,高务实当时给小朱翊钧的解释是,周幽王倒行逆施失了军心,以至于关键时刻“六军不发”,国家蒙难。因此,他告戒朱翊钧不可慢待军队,无论钱粮还是兵甲,都要尽量保证。
显然,高务实当时和朱翊钧说这些,是因为那时候军工私营刚刚推行不久,还有不少反对这么做的人时不时上疏反对,高务实必须强化朱翊钧的认知,让他知道原先的体制已经彻底糜烂,如果放任不管,迟早让军队不堪一战,甚至不愿为皇帝一战。
而且这个故事的影响还不止军工私营推行的那段时间,后来京营改制之时,朱翊钧一直给予高务实全力支持,也与这个故事早年间给他的震撼有关,让他坚持认为京营这个大明的“六军”不能全是草包废物,必须得是一支可靠、能战的力量。
按理说,高务实这两次用到周幽王丢失镐京的故事,其实相互之间并不冲突:前次是论述天子禁军的重要性,这次是论述继承人制度的重要性。
但朱翊钧此刻所言,却并不是为了指责高务实前后论点不一致,而是……
“臣攻其君曰叛,君攻其臣曰讨。”朱翊钧拍了拍扶手,道:“即便周幽王有千错万错,申侯借犬戎之兵而叛,难道不是其罪当诛?况且……务实,你告诉朕,当今天下可有人能为申侯?可有人能为犬戎?”
高务实刚才默然不语,其实就是自己察觉了自己话中的隐患,只是他也没料到朱翊钧还真会说出来。
当今天下,谁能为申侯,谁能为犬戎?
申侯是周幽王那位被废的申后之父,当今王皇后的生父名叫王伟,原任工部所属的文思院副使(正九品),因女成为皇后而封永年伯。这位九品小官出身的永年伯既无封地,在军中也毫无存在感,自然不可能做什么申侯。
然而,天下人都知道,王皇后现在最大的支持者……正是高务实!
故,若有人真能在“周幽王倒行逆施”之时“为申侯”,那这个人就只能是他高务实!
高务实有兵权吗?按理说,平时当然是没有的,但谁不知道高务实在九边诸镇的威望高到什么地步?甚至,就连如今朝廷最为倚重的禁卫军,那也是高务实一手整编出来的!
倘若高务实真的要“为申侯”,那他这个“申侯”比当年那位申侯的力量只会更强。
至于“谁为犬戎”……这就更有意思了。土默特能不能是“犬戎”啊?鄂尔多斯能不能是“犬戎”啊?女真诸部能不能是“犬戎”啊?甚至更夸张一点,西南那一票曾是高务实部下、如今早就靠着京华赚钱养家的土司们,又能不能是“犬戎”啊?
高务实也想不到,这一圈子兜下来,居然把自己绕进去了。
不过他也同样意识到,随着时间发展,自己在各方的威望不断提高,作为皇帝的朱翊钧已经不得不考虑某些以往不会考虑的情况了。
高务实知道,自己仍然是皇帝的股肱之臣,也仍然是信重之臣,但皇帝对他已经不可能再如十年前、二十年前那般毫无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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