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儿,想不想去一趟南疆?”
高务实此言一出,餐厅之中两桌人齐齐把目光投向高渊。
这里所说的“两桌”,是南宁侯府用餐的规矩。高府的规矩与其他高门大姓不同,在高务实的命令下,高家的妾室是可以上桌吃饭的,并且与高务实、黄止汀同桌,其余子女则坐另一桌——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高渊,他历来被允许与父母同桌。
其实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高渊的地位完全不同于弟弟妹妹们,非常符合大明朝嫡长子独尊的习俗。
虽然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高渊投来,但高渊并未显得有多紧张,他虽然稍稍愣了一下,但仍然很快回答道:“全凭父亲吩咐。”
然而高务实看来并不十分满意这个回答,再次问道:“我问你想不想去。”
以黄止汀、刘馨等人对高务实的了解,一听高务实这样说,早就知道他是希望高渊给出一个他自己的决定,而不是“凭父亲吩咐”,并且猜到高务实是希望培养高渊的决断力。
谁知高渊面对父亲的再次询问,居然仍然坚持道:“若父亲认为确实必要,孩儿便去。若父亲只是希望儿子去长长见识,那孩儿以为不妨再迟两三年。”
再迟三年,那时高渊十六岁,按照大明的法律而言,正好是男子成年——高务实估计他是这个意思。
高务实微微蹙眉:“你方才一直在听我和你母亲讨论,那么你对自己此时该不该去南疆,难道就没有一个明确的考虑么?”
高渊略微沉默了一下,忽然抬头看了母亲黄止汀一眼,然后微微低头道:“孩儿斗胆猜想,父亲或是希望孩儿能在此战中得到一些锻炼,但孩儿以为……父亲只会让孩儿挂一虚名,实际作战准备仍由母亲一手策划,倘若后续果真展开作战,那就更是母亲一手包办了。”
说到此处,高渊摇了摇头,道:“孩儿或许并无统帅大军之能,但孩儿以为父亲若要锻炼孩儿,便不能让孩儿始终置于母亲羽翼之下。不让孩儿指挥这样高达两个镇的兵力,孩儿可以理解,但挂名不足以锻炼,还不如给孩儿一个协,甚至一个标也是可以的。”
高务实听得颇为意外,下意识看了黄止汀一眼。黄止汀显然也没料到儿子会这样说,一下子皱起眉头来,语带不悦地问道:“你是说,有为娘在,就影响到你展现才能了?”
“母亲误会了,孩儿岂敢,孩儿只是担心母亲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孩儿届时只需坐享其成。”高渊可能也还是对母亲有些发憷,犹豫了一下才坚持道:“但这样确实不足以锻炼孩儿独当一面的能力,请母亲明鉴。”
这个回答还真让黄止汀一时语塞,她轻哼一声,别过头去,但也没有再行质问,反而瞥了高务实一眼,眼神中明确露出“你来说”的意味。
其实听完高渊的话之后,高务实总体还是比较满意的。尤其是他居然不愿意“坐享其成”,而是真想接受一番锻炼,为此不惜放弃“虚名”,宁可只指挥一个协,甚至一个标的人马。不得不说,这在世家大族的嫡长子里来说,应该算是很少见的。
不过,对于儿子的这一要求,高务实却觉得并不是很好满足,这其中有两个明显的碍难。
第一个碍难在于,嫡长子在大明的制度下就是明确的“接班人”,所以地位十分特殊。有多特殊呢?大概就是只要高务实本人没在南疆,那么当高渊出现在南疆时,几乎就可以等同于高务实亲临——没错,他在这一点上的象征意义甚至超过他母亲。
这个事怎么解释呢……就好比很多影视剧或者小说中的剧情那样,假设父亲因故早亡,其长子甚至尚未成年,比如就和高渊这样十三四岁,若放在后世,这个家当然应该母亲当家。
然而在古代,实际上多半不会如此,而是母亲会主动将儿子推上前台管事,她自己则顶多只在重大问题上对儿子做出指点或者规劝。
甚至有可能在儿子不听指点、不听规劝的情况下,做母亲的也不会明确反对,而是另外在私下想办法挽回可能出现的损失。
总而言之,此时的人——包括那些母亲自己,一般都会认为男子才该是一家之主,哪怕儿子还不够成熟,那也不能在人前反对他,以免让他失了威信。
在这种嫡长子拥有极大特殊性的前提下,如果高务实让他去南疆,结果却只给他“一个协,甚至一个标”,那就相当于在某种程度上坏了规矩。
甚至,这还有可能释放某种错误信号,让南疆方面很多人误以为高渊是被“发配”,那可就真是坏了大事了。搞不好会有人因此觉得高家要出现几子夺嫡的可能,继而一些人支持这个,一些人支持那个,内部团结一下子就完蛋了。
第二个碍难在于,就算真的只给高渊“一个协,甚至一个标”,那这场仗搞不好就会让勃固警备军出动的两个镇打得畏首畏尾。
道理是明摆着的,“南宁候应袭”所在的那个协或者那个标,警备军两个镇统制谁敢让他们去执行危险作战?别说不敢让他们执行危险作战了,只怕恨不得把他们放在大后方,最好远离战场千里之外。
要知道,镇统制虽然在南疆已经算是军方高级将领,可是他们的身份仍然还是高务实的家丁。家丁是什么?是奴!
既然是奴,你敢将少主置于危险之中吗?别说危险了,少主就算只是稍稍受惊,恐怕这两位镇统制都要急得嘴角冒泡,好些日子食不甘味。此乃人之常情。
回头看看之前高振炘他们都是怎么建议的?高振炘说的是让高渊出任南洋舰队司令,而且甚至不必实际到任——那显然也不打算请司令上舰。总之,少主您在岸上安排一下工作就好。哦,工作也未必非要您详细安排,毕竟小的就可以帮您把这些都处理好。
而警备军怎么说?请高渊出任军令部长——这个职务理论上是六大警备军的直属上司,只是以前实际上由黄止汀代行职权。
所以说,无论陆海两军,都是让高渊直接干“一把手”。鉴于警备军、南洋舰队在当地的实力,这一把手显然不至于需要亲自出马上战场,因此可以说绝对安全。
南疆陆海两军都不介意——甚至打心眼里希望高渊来做他们的顶头上司,但如果他只做个协同、标统,亦或者去做个舰长,你猜南疆军方高层愿不愿、敢不敢?
中国与欧洲各国不同,因为多数时候都是大一统王朝,并不需要随时准备战争,所以也就并没有让贵族子弟纷纷从军的传统,更何况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现在南疆陆海两军都怂恿高渊去领导他们,本质上也不是什么培养高渊的军事能力,真要说穿了,其实不过是表忠心罢了。
当然,话说回来,高务实有心让高渊去南疆,倒也未必就是要求高渊锻炼出多么了得的指挥才能。
正如高务实一贯认为他自己的指挥水平也就那样,但他依然百战百胜一个道理。真正的战略层面决策者未必需要霍去病那样的天才,只要能把握大局,以庙算而胜谋算是完全可能的。
具体到高渊这次,其实高务实一开始还真的就是打算让儿子去镀个金,当然也是让他去和南疆军方的主要将领们混个脸熟,这些对将来都是有好处的。
不过高渊本人显然并不这么看,他看来更多的是将此事看做父亲对他的锻炼,甚至可能是某种考验,因此他的态度很严肃。
按照高务实的看法,十三岁的孩子本不该有如此成熟的心智。或许大明这样的“古代”社会的确更容易让人成长,不管这成长是因为高渊有好些弟弟妹妹,需要他这个大哥在父亲不在时“长兄为父”,亦或者是整个社会对时下少年们的要求普遍如此。总之,高渊的表现看起来都很成熟。
不过高务实没想到一件事,他本人在外界眼里远比高渊更加早熟——他八岁左右就已经当了太子伴读,甚至创立京华了。
而高渊的早熟其实就和这些关系很大。他自小就听到身边人一个个都和他说起他父亲小时候的种种事迹,这无疑会给他树立榜样,但同时也会带给他很大的压力。
所谓环境塑造人,大抵就是如此。
高务实决定事情一般都很快,但这一次却沉吟良久,迟迟没有发话,所有人都知道事情并不简单。
或许是因为之前高渊的话,黄止汀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于是刘馨说话了。
“老爷,这次出兵阿拉干的事,妾身以为不如就交给渊儿来办好了。”
高务实看了她一眼,见她说得很平静,不由问道:“为何?”
“老爷十三岁的时候,已经被人称为‘权如内相’数年了。”刘馨微微笑道:“何况阿拉干当前的局势虽然复杂,但具体到用兵这一块儿,却也并不算太过艰难,妾身相信渊儿能够处理。”
这话明显有所保留,大概是刘馨为了避免把事情说得太过简单,导致将来即便高渊做好了这件事,也可能会被人翻出她这番话来,阴阳怪气说换了谁去都能搞定,根本不算什么功劳,那就不好了。
既然如此,高务实自然要品味一下刘馨这话的含义。他想了想,大概明白了刘馨的意思。
虽然高渊已经明确说了,不希望自己只是在母亲的羽翼庇护之下坐享其成,但事实并不会因为他的主观意识发生重大变化。
无论如何,黄止汀坐镇整个南疆已经多年,向针对阿拉干、针对莫卧儿的很多计划虽然被高务实压着没有动,但这种事本来也不是临时起意说打就开打的。在战争真正爆发之前,其实很多工作早已展开,这些工作在这些年里都是黄止汀在操持。
也就是说,高渊此去不管在“征服阿拉干”问题上如何具体操作,归根结底不会脱离黄止汀给他打下的基础,而这个基础——也即各项准备工作,刘馨作为京华秘书长显然也是一清二楚的。
刘馨现在敢这样表态,意味着在她看来无论高渊此去会如何决定具体的行动,应该都能确保达到全面控制阿拉干这一阶段性目标。
非要说有什么不确定性,那也就是征服的时间或早或晚、自身损失或大或小罢了。总之,都在可接受范围之内,不会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在这种情况下,刘馨认为锻炼高渊的能力、培养他的威望,就是更重要的事。
“也是道理。”高务实微微颔首,道:“那这样吧,既然渊儿已有自信为你母亲分忧……夫人,你这次在京师多待一段时间,正好我也有空,可以多陪陪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黄止汀每年能和高务实相见的时间确实不长,因此总有些小别胜新婚的情愫,这话当着孩子们说起来的时候竟让她有些面色发红,只是轻轻点了点下头,却没有开口回答。
然而刘馨的反应很快,立刻诧异着问道:“老爷要留在京师?这……这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这么一问,其他人才都反应过来:老爷接下来不是应该继续主持平倭、出征倭国本土吗,怎么会留在京师?
意外的是,这次显得有些着急的居然是孟古哲哲,她有些紧张地问道:“老爷,是不是朝鲜内附一事出了什么变故?”
高务实知道孟古哲哲为什么着急,因为按照他原定的计划,女真三大部是要“移封”去朝鲜的。她作为三大部之一叶赫部的格格,当然对此十分关注。
虽然此前为了避嫌,她并没有在这件事之间发表过任何意见,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对事情本身一定是抱持高度关注的。至于心里的看法,她当然也希望叶赫部能够分到最好的“封地”。
高务实摆手道:“不要担忧,局面虽然有所变化,但并不关朝鲜内附的事。”
顿了一顿,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今日才知,不止鸣泉公年后就将辞任返乡,对南公也是。”
在众妻妾还在思索“对南公”是哪一位的时候,刘馨已然惊得站了起来:“老爷要做首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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