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气氛有些沉闷。吴亘介绍了自己的由来,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张族长,人族在昆天洲,乃是最低等的存在。如张族长维持这样一个村子,想来也是十分辛苦,整日担心牧人欺凌。倒不如揭竿而起,困兽作噬,活一个堂堂正正,求一个自自在在。”吴亘竭力劝解道。
张道昌站了起来,走到门口负手向外望去,“吴亘是吧,你可知我们这一支人族,能走到现在是多么不易。”缓缓转过身来,张道昌的面色有些疲惫,眼角的皱纹越发明显。
“我们这些人,祖上都是从各洲被劫到昆天洲。四下飘零,任人宰割,多少人死在萃噬之法下。不是没有人逃过,反抗过,可还不是一个个倒在牧人的刀下。幸亏有一位张姓老祖擅长修行,在如此严苛的环境下不仅没有沉沦,反而修为越来越高。
他老人家与牧人比试,七战七捷,赢得了对方的尊重,与呼兰老爷家成了莫逆之交,最后竟入了登天殿。
为了庇佑昆天洲的人族,老人家与呼兰家商定,在白岭行省每个路,都设立一个人族村落,挑选可以修行的人入内,牧人不得随意欺凌。
感恩于他老人家的恩德,所以这些村子都姓张。你说,我等几代人孳孳不倦,方有如此局面,怎能因阁下一言就尽弃,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吴亘微微一笑,“张族长此言差矣,反抗确实有失了性命的风险,但绝没有身死族灭这么危言耸听。况且,张族长好像少讲了一些吧。牧人这么好心,竟然让人族安然在此繁衍生息,就不用付出什么代价?”
张道昌倒也坦然,“不错,每个这样的村子,每年要向当地的万户家族,奉上十个有练气修为在身的人。但是,这些人绝不是如其他人一样精元耗光而死,过一段时间,牧人还会将他们送回,附送上各式各样的灵植,丹药,供族人修行所用。”
“那这些人被使了萃噬之法,精元被吸取,辛辛苦苦得来的修为岂不是难以再进。
而且,那些无法练气修行的人如何处置,总不能说父母都是修行人,子女皆可入练气门槛吧,这些人难不成牧人也会养着。”吴亘闻言不由失笑,语气中便带了丝讥讽。
“不错,受了萃噬之法的人,修为往往无法达到更高境界,但最起码把命保下来了吧。”张道昌对吴亘的话颇不以为然,返身走到桌前坐下。
“即使不能练气,也可以修行武道,牧人也会择优选择一二。而且,这些人的子女中,能练气的概率还是比较大的,多生几个总是会出现有练气资质的孩子。”
吴亘终于明白了,这个村子之所以能在牧人的地盘上存了下来,乃是因为可以源源不断提供修行人。
只不过,牧人对这些人没有涸泽而渔,如割牧草般每次只割取一截,等草再长起来再行收割。就这样,已让这些人感恩戴德。
“那你们就甘心族人,甘心让自己的子女,一辈子呆在此地,受如此的不堪遭遇。”吴亘冷笑道,将茶碗重重放在桌上。
“如此已很好了,起码我们活了下来,跟着你们说不得第二天就得把脑袋掉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活法,孰高孰低只能是智者见智。
不过,若是族中有人愿意跟着你们走,我也不阻拦。能带走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你们不妨在此呆些时日,看看族人的反应。”张道昌虽然颇不认可吴亘的所为,但还是留了个活口。
吴亘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总不能把这些人绑了走吧。
九人就在两豨村住了下来,临休息时,吴亘让几人定要小心,轮流守夜,免得有什么变故。毕竟初次见面,彼此还不太了解。这些人久居于昆天洲,说实话,相较同族,他们恐怕与牧人更加亲近些。
还好,一夜无事。第二天一早,吴亘在卓克和哈鹰的陪同下,就在寨子中转了起来。
呼呼,正行走间,有三个火球飞到吴亘面前,不停盘旋飞舞。转头一看,却是三个半大小子正在远处笑嘻嘻看着自己。
吴亘没想到,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随意所见的三人竟然都可练气,这个比例着实有些惊人。
实际上,除了黑塔家,其他家族也会过来索要一些可以修炼的人,只是数量少一些而已,这已成了不成文的规矩。毕竟黑塔家也不可能事事护个周全,饭要大家一起吃嘛。
不好明要,只能暗送。
昨日侍奉于自己和张道昌身侧的那两名少男少女,也是有修为在身的。原本张道昌以为吴亘是哪个家族的人,所以便安排了这两人在场,让吴亘提前掌掌眼的意思。
看到有人调戏吴亘,卓克和哈鹰便准备上前阻止。此二人对吴亘忠心耿耿,管你什么人,胆敢无礼,无论是谁他俩都敢上前咬上一口。
正在此时,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走了出来,抓住三名嬉闹的少年,一把扔到一旁,笑骂道:“滚滚滚,没家教的东西,再敢胡来,小心我揍你们。”
三个少年也不害怕,嘻嘻哈哈跑到别处去玩。青年走到吴亘面前,拱手施了一礼,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在下张武阳,见过几位。请问几位可都是无尾贼。”
吴亘眉头一挑,点了点头,“不错,我叫吴亘,口天吴,亘古如斯的亘,我们正是无尾贼。”
青年的脸色有些兴奋,做了个请的姿势,“三位,请随我来,村里有些人想见一下几位。
无尾贼的事情我早已听说,人族能在牧人的地方做出这等的事,实在让人佩服。其实,我一直想着加入你们,只不过由于不知道位置所在,加上村中的规矩,一直拖到现在。”
吴亘心头一动,自己正想找人了解一下这两豨村人的想法,这不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便欣然随着张武阳同行。
等到了靠近山脚的一处粮仓,里面已经挤了几十名青年,有男有女,叽叽喳喳说着话,好奇的打量着吴亘。
“吴亘,这里都是有心想出去闯一闯的人,听闻你们到来,皆是想见上一见。”张武阳指了指身边这些人。顿时粮仓中嘈杂声四起,在后面的人纷纷向前涌,想一睹传说中无尾贼的真容。
吴亘见状,跳上一处粮垛。微笑着低头环顾四周。在这里的都是年轻人,一个个脸上朝气蓬勃,眼中灼灼有光。
七千多人的村子,到这里的不到七十人,虽然人少了些,但这就是种子,就是希望。
双手轻轻往下压了压,粮仓中的嘈杂声渐渐小了。吴亘负手站于粮垛上,大声道:“诸位,不要挤,大家可还看清了,我这无尾贼与诸位一样,没有什么三头六臂,也没有多长两颗脑袋不怕人砍。”
粮仓中传来笑声,围观的众人顿时觉着眼前这个颇有威名的无尾贼,与邻家少年没有什么区别,不由心生亲近。
吴亘微笑着冲四周拱拱手,大声道:“诸位,之所以冒着风险到此,乃是听说这里有人族聚集,受人欺压,一辈辈沦为人家的人形药草,连带着自已的子孙皆是如此。
此等命运,何其不公,何其悲哀,何其荒谬。所以,今日我与兄弟们到此,正是想让诸位看看,人族还有别的活法,还可以堂堂行走于天地间,还可以有权利决定自已的命运。
出身寒微,不是耻辱。奋而起之,方为丈夫。诸位也看着了,我与大家年龄相仿,出身亦是贫贱,尚且能够不屈于命运,不惧于权贵,因为我相信,时光且长,终有一日,天下应有我辈一席之地。”
听了吴亘的话,粮仓中一片寂静,这些年轻人脸色激动,死死盯着这个看起来并不高大的少年。
“可是,如你们无尾贼,势小力弱,飘忽不定,随时可能被牧人老爷们剿杀,何时才能成势。在两豨村,起码有的吃,有的穿,此种境遇,不比你们好上百倍。”有人忽然喊道。
吴亘仰头大笑,指着那人道:“人生来是为了展开双翼,扶摇直上九万里,而不是拖着锁链,如猪羊一般活于圈中。
大丈夫行于世间,生以悦我,而非他人所困,自当轰轰烈烈的死,也不愿忍耻赧颜的活。
我们无尾贼虽然弱小,但只要我们不惧死,不畏强,我相信,迟早有一天,他人会仰视于我等。”
又有人大声道:“我且问你,无尾贼如此作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一句一出,吴亘心中也是有些懵,此人说的已是有些直击本源的意思。自已总不能说,咱让神教和牧人打起来,再借机杀回天元洲、杀回北洲吧。
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吴亘往前一步,一缕阳光从屋顶的缝隙射入,正好照在其人身上。
沐浴于圣洁的阳光中,吴亘并不高大的身形也显得伟岸起来,伸出一只手指着屋顶,一脸肃穆,“我无尾贼奋不畏死,正是为了打破罩在昆天洲人族头上的牢笼,让这束光,普照于苦难众生。”
一时间,粮仓中寂然无声,所有人都望着吴亘,眼中晶莹如曜。
吴亘伸着一只手,僵硬的立于原地,眼睛被阳光刺的生疼,不知道是否该把手放下来。
张武阳腾的跳上粮垛,神色激动的冲着众人喊道:“诸位,我两豨村看似活着安逸,但我们不过是人家养在圈里的猪羊。什么两豨,不就是两条腿的猪吗。
方才大家也都听到了,只有无尾贼敢于反抗牧人、打破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枷锁。我张武阳愿意加入他们,事成更好,即使事败,起码来说,我也有选择死的自由。”
众人群情激奋起来,俱是振臂高呼,声浪几欲把粮仓的屋顶掀开。
“诸位,大家回去后,还请把方才这位吴先生所说告诉身边的人,告诉他们,我们还能有另一种活法。”张武阳大声喊道。
粮仓中的人渐渐散去,每一个离开的时候,都会看一眼那个立于阳光下,嘴角带着一丝温润笑意的青年。
等所有人离开,吴亘才长出一口气,从粮垛上跳了下来。背后,已是汗水淋漓。说实话,就是与人打一场,也比做这种事来得更为容易。
一时之间,吴亘有些后悔没有把杨正带了过来,他出身皇家,做这种事更为得心应手。
在张武阳的陪同下,吴亘干脆直接返回了屋中,没想到这次的效果是如此的好,倒不用自已再四下费口舌了。
回来的路上,不仅是张武阳,就连卓克和哈鹰看向自已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样。
入夜,吴亘正在歇息,忽然隐隐听到屋外有杂乱的脚步声,开门一看,两豨村中火把点点,正向自已的住处围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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