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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6章 最后的最后(五)

    新年过后,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正月初八一过,那位家住笔架山的、爱捯饬文玩的乔少爷,便对萧子窈展开了攻势。

    乔少爷祖籍台中彰化,父亲一家是从台湾做轮渡生意起家的,从一条小渔船做起,然后越做越大,他的口音不带太多港区腔调,却特别嗲也特别绵,又衬他的名字,乔边叙,就很文雅,他来九龙湾见萧子窈,次次都带礼物,以前带上回带,这回一来,又带。

    是时,萧子窈正由哑巴手牵手的慢慢的顺着环山公路往山下走,那公路很缓,车子好走人也好走,她穿着一身宽袍大袖的裙子,风一吹,裙摆便开出一朵花来,哑巴于是弯腰去挡,就看见一双纸白色的腿,膝盖后面两个很浅的小窝,是酒窝似的伤口。

    如此,迎面开着车过来的乔少爷便立刻瞧见了他们,遂踩了刹车,在路边按了一声喇叭。

    萧子窈目不可视,看不见景物,当即就被吓了一跳。

    她捂着心口,眉心微皱。

    哑巴一下子握紧她的手。

    乔少爷于是不近不远的笑道:“子窈小姐,我是乔边叙,今天本来想过来看看你的,没想到在路上遇见了——正好,你上车来,我载你回去,或者载你去街上吃葡萄牙菜?”

    他的眼光落下来,从上而下。

    先是萧子窈的脸——小小的,大约只有巴掌大,左右耳畔一串红玉坠子,风一吹便苏苏苏的晃,缠着绵软的碎发打在她脸上,那模样当真很美。

    他顿时觉得奇怪起来。

    奇怪。

    真奇怪。

    这简直是,太奇怪了。

    前几日,他总听到那些讲八卦的人说,说吴老板家的表小姐戴了他送的首饰在新年亮相,顶好看也顶别致,莫不是这美人终于动了心思肯给男人赏脸了?他当下便觉得十分得意,只心道自己的眼光好、送的首饰新潮,银色的大圆圈耳环,金发女郎都很喜欢,原来萧子窈也喜欢。

    谁知,眼下,他终于亲自来见她一面,却一眼看清萧子窈根本就没戴他送的东西,更与他送的首饰完全搭不上边,他心下诧异,却又不敢直问,于是又看看她——这回眼光往下,就盯住那只细细白白的手,正被她身侧的那个哑巴牵着。

    那哑巴面无表情,一面牵着萧子窈的手,一面又将她往自己的身后拉了拉,很像故意。

    什么故意?

    ——故意霸占、故意将人藏起来的故意呗!

    乔少爷有些不悦,于是张口道:“子窈小姐,嗨?对唔住,我刚才不是故意按喇叭的,快让这哑巴放开你了啦,这多不好,我向你赔罪,对唔住对唔住!我有d挂住你,其实是来看你的!”

    他白话官话半参,萧子窈听得吃力,便说:“啊,原来是乔少爷……不打紧的,我没事,哑巴他本来就一直牵着我的,因为怕我走路摔了——这不关你的事,你不用自责的,我身体平时也没大碍,你大可不必太挂心。”

    “子窈小姐,你听白话听不太懂,我可以解释给你听的,这个‘挂住你’不是普普通通的牵挂,是官话里‘想你’的意思哦。”

    萧子窈施施然的笑笑。

    “这样,那多谢乔少爷的想念了,我一定争取早日康复,不辜负你的担心。”

    不动声色的拒绝,既礼貌又婉转,乔少爷听出她的意思来,却不戳破,也不翻脸。

    追人,头一遭的时候也许很容易就会被拒绝,这很正常。

    他并不气馁。

    于是又说道:“那你们现在要去哪里?拜托拜托,给我个面子,好歹让我聊表歉意送你们一程,我今天还买了鲜花送你,你不要,我就只好丢掉,超浪费的。”

    如此,话毕,萧子窈听罢,便也实在拒绝不了了,遂勾了勾哑巴的手,小声道:“那我们就跟乔少爷一路走——你少开口,别给人家添麻烦,知道了吗?”

    “……嗯。”

    哑巴的声音听上去不太高兴。

    ——没由来的,萧子窈忽然就这般想到。

    她听他的声音,总能从细枝末节里听出来小狗的情绪。

    简单明了的嗯,就是正常说话,急促沉重的嗯,就是慌乱不已,磨磨蹭蹭的嗯,就是不情不愿,多好猜,一条狗的心思,根本就不用她猜。

    哑巴于是牵着她、小心翼翼的穿过马路。

    是时,萧子窈一点儿犹豫也无,只管大步走着。

    乔少爷就在一旁说道:“子窈小姐,你脚下当心些,不用走那么快的,我不着急。”

    谁知,那厢,萧子窈接过话来,却是回声笑道:“没关系的,哑巴在前面牵着我,我放心。他既然领着我往前走了,那肯定前面就是安全的平路了,哪怕大步走也没关系。”

    “你就这么相信这个哑巴?”

    “那是自然。”

    萧子窈莞尔一笑,“不信他信谁?他是我的导盲犬。是吧,哑巴?”

    哑巴立刻嗯了一声。

    那短短的一个字音里隐隐约约带着些笑意。

    “嗯。”

    “瞧把你开心的,我可说你是狗呢。”

    “嗯。”

    “还嗯,真无聊,快扶我上车,免得乔少爷久等了!”

    “嗯。”

    于是,正说着,哑巴便一把打开了敞篷汽车的后座车门,复又揽着萧子窈的腰坐进去,说逾矩也不算太逾矩,毕竟上车是要抬脚的,她看不见,就得他抱起她的腰来、才好将她放下。

    乔少爷一下子哑住了。

    “子窈小姐,你不坐到副驾驶来吗?”

    “啊,我看不见东西,坐前面会害怕,实在对不起。”

    “那这个哑巴呢……”

    萧子窈微微一怔。

    她一瞬触到那只揽在她腰间的大手,很宽,又暖,仿佛浑然天成一般,有种习以为常的熟悉与天经地义的合适,以至于她甚至不觉得身旁多出一个人来,还离得她如此之近。

    那感觉,就仿佛她身边本来就该有这么一个人似的。

    那是一条狗的位置。

    可哑巴到底还是收回了手去。

    他的动作很轻,不着痕迹,其实也不必太留痕迹,因为没必要,毕竟,无论如何,总归是他离得萧子窈最近。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又闭着嘴,不说话,乔少爷多瞄了他一眼,便转头说道:“哎呀,我真是一个好吃醋的人,对唔住,那你们一起坐后面吧——怎么样,现在一起去吃葡萄牙菜?我有那家店的会员耶。”

    可萧子窈最终并没有答应他要出去吃饭。

    如此,乔少爷便只好老老实实的将她送回了半山腰上的白房子里去,然后停车,他走在前,捧着一大束鲜花,等萧子窈下车来。

    “子窈小姐,这是英国人培育的玫瑰哦,是淡粉色的,还有香味,你要闻一下吗?这香味很宜人的,你可以把花放在床头,有助于睡眠。”

    萧子窈就招招手,道:“哑巴,你帮乔少爷把花拿过来——我猜肯定是一大捧吧?那太重了,再加上湿花泥,我肯定拿不动。”

    乔少爷嘴角微僵。

    只不过,他到底还是端着绅士的架子的,便不生气,反过来还安慰自己道:“没关系,不打紧,左右现在子窈小姐的眼睛还没好,想约她约会,总要带上这个哑巴电灯泡的,我不该着急,我要有耐心,或是帮她找找大夫才好。”

    他于是碎碎念着,便将捧花递给了哑巴去。

    谁知,那哑巴方才接过了捧花,竟是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他,转头便将东西往萧子窈眼前一举,而后一把撤回,拉起她的手就往屋里走去。

    “哎、等、等等!这花——这花你还没让子窈小姐闻闻看呢……”

    哑巴听罢,立刻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

    “喏。”

    他又抬了抬手,这回的确停留得久了些,不过比之方才倒也没好到哪儿去,却奈何萧子窈根本看不见,便以为那鲜花无香,便说道:“恐怕是我最近有点小风寒吧?这花香我闻不出来,不如就放到客厅里去,让我表哥他们观赏,这才不算浪费。”

    于是,这一日,乔少爷终究落败而归。

    以往的日子里,他一向是这九龙塘的翘楚,有好几位美女倒追他,他偶尔也谈一谈恋爱,却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出格的事,只是这一次很受挫,他不甘心,便决计择日再来,颇有一种越挫越勇的架势。

    其实,倘若平心而论,他追萧子窈,本应该不太难得。

    本来就是——他没有情敌,萧子窈更没有老古董的家长,这分明是特别理想的一个恋爱场景,却没料到,他身在其中,竟然连一个靠近她的机会都很难有。

    谁知,在开车回去笔架山的路上,他却一下子灵光一现,突然想通。

    “啊呀——大晒!唔系嘛!”(不得了!不是吧?)

    是时,风和日丽,乔少爷吹着海风,忽然便将双手拍在方向盘上,然后叫道,“原来是她养了一条狗的缘故!啊呀,拜托了,真的好坏事,那是导盲犬,她跟他分不开的!”

    ——因此,直线走不通,乔少爷别无他法,便只好想着曲线救国。

    导盲犬之所以之于盲人而言必不可少,便是因为盲人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一旦眼睛康复,别说什么导盲犬了、甚至连一根盲杖都可以随时丢掉,更何况,导盲犬并不同于宠物——这些工作犬,如果使命完成,便是要被送回机构里去的,然后就此等待下一个盲人主人,也许从此不会再有任何音讯。

    乔少爷没什么坏心思,吃醋吃得光明正大,于是晚间立刻托人去找大夫,什么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日本的,又四处打听中医,非要组织一场会诊、只想尽快治好萧子窈的眼睛不可。

    他大张旗鼓的事迹很快便传遍了九龙塘,一如之前有关于萧子窈的逸闻与绯闻,一旦传开,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萧子窈为此很是苦恼。

    她并不是嫌乔少爷烦,更不是不愿医病,只是,眼下,她已经当了三个多月的瞎子,一年都过去了四分之一还多,可她的眼睛却总也不见好转,她便以为这眼睛万一真好不了,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思及此,她于是趁着迟榕今日没课,便同她说道:“迟榕,乔少爷给我找了几个洋人大夫,说要带我去拍x光片——你觉得我的眼睛到底能不能好?”

    是时,正值晌午时分,迟榕吃过了午饭还不够,正坐在边上嘎嘣嘎嘣的啃着杏仁酥,一听她张口是有些犹疑的模样,便出声安慰道:“怎么不能好?我以前听过一种说法,说是人的心和脑子和整个身体其实各有各的想法,也许你的眼睛早就能好了,但是你总害怕眼睛不能好、或是害怕什么别的,比如说好了之后看不见你想见的人,所以大脑就安排你的眼睛继续装蒜,让你的眼睛继续不好。”

    迟榕讲话素来直白又明了,很有一种一针见血的本领,果然,萧子窈方才听罢,便微微一怔,两手一紧。

    “我……在害怕?”

    “害怕又不是丢人的事。”

    迟榕笑嘻嘻的说,“谁都有自己害怕的事情呀,而且害怕的事情是会变的——你像我,我以前害怕学英语,现在害怕看牙医,就连吴清之也是啊,他以前害怕做别的事情耽误了做生意,现在却特别害怕加班——这多很正常啊,害怕是人之常情。”

    萧子窈于是哑口无言了。

    冥冥之中,她大约已经猜到了自己究竟害怕的是什么,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目不能视的这几个月以来,她总疑心自己又回到了凤凰栖路的十七号公馆里,沈要将她关在卧室里面,又拿木板钉死了所有的窗子,光亮断绝,她甚至连电灯的开关都摸不到,因为开关也被沈要改到了门外。

    那会儿,每每当她睁开眼睛,眼前总是一片漆黑。

    她所以无比期待时钟走得快些再快些,直到晚间时分,沈要下职回家,他拿钥匙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她便终于能够看到今日的第一缕光芒。

    那是他带给她的光亮。

    那是电灯泡的光亮。

    她以为,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总会带着亮光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