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许仙有时间了就会找老者聊一会儿,两人倒是聊得颇为投机,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老者说姓名早就忘了,可以叫他钓叟。
钓叟虽然在西湖断桥垂钓,心里想着的却是国家大事,他的话题都是随着变法展开的。
楚国穷。
不是说楚国gdp到了崩溃的边缘,而是朝廷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造成财政匮乏。
楚国继承了后周的一切。
但凡一个国家是继承而来,那么免费获得国土、权力的代价,就是连前朝的疾病也一起接了过来。
不能只占好处,不付出代价,对不对?
赵匡胤在“陈桥兵变”后建立大楚,免费继承了后周的国土、官员,相当于什么都没有变,只不过换了一个皇帝。
后周的官员留在岗位上继续发热,在统一战争中为了减少反抗,南方十国的官员也大多留了下来。
不仅是宰相、枢密使、节度使就连团练使、刺史也大有人在,再加上朝廷新设立的通判、知州等等,什么官都有。
此时,大楚朝廷是一锅大杂烩。
“冗官”的积弊,开国时就有了。
文彦博说:“非与百姓治天下,与士大夫治天下。”
怎么与士大夫治天下呢?
无非是分享利益。
在楚国,只要一人当官,全家都能受益。
从宰相一直到大夫,都有资格让子孙、亲戚做官。
开国功臣曹彬去世,换来家族20多人做官的资格。李继隆去世,也荫庇了几十人。
再加上科举扩招、卖官鬻爵、商人授官楚国官员的数量急速膨胀。
楚真宗年间的官员数量是9700多人,到楚仁宗年间就涨到17000余人。
这还只是有级别的正式官员,待岗、候补的更是不计其数。
更重要的是,朝廷给官员的工资很高。
楚国工人、农民的平均月收入是1800钱,只够一家人糊口而已。而一名九品官的工资,就能达到12000钱。
宰相就更夸张了,月工资是40万钱,这还不算其他补贴、福利。
都说楚国是读书人的天堂,可不是嘛。
但享受着高福利的楚国读书人、官员,已经成为威胁肌体健康的恶性肿瘤。
相比冗官,冗兵也是大问题。
大楚初年,边疆有辽国、西夏在闹事,朝廷不得不在边疆屯驻重兵,再加上中原无险可守,只能增加禁军数量来保卫汴梁。
为了防止农民起义,每逢灾年,朝廷都会到灾区招兵。把青壮年都安抚好,想起义都找不到人。
楚国逐渐形成辽国、西夏、汴梁三大重兵区。
有多少人呢,100多万。
楚太祖年间,全国士兵共有37万,其中禁军19万。
仅仅几十年后,这个数字就翻了3倍。楚仁宗年间,全国士兵共125万,禁军82万。
125万士兵的粮草、后勤、补贴、装备任何时代都是一只吞金兽,在农业社会足以拖垮一个国家的财政。
冗费则来自皇帝、官员的奢靡浪费。
皇帝嫁女儿、娶儿媳妇要气派吧、庆贺太平盛世要办舞会酒宴吧、各部门要不要经常考察、旅游啊?
除了正式官员以外,那些办事员、科员等“吏”是没工资的,但也得养家吧?只能靠贪污受贿了。
大楚经济再发达,也经不起这么造啊。
大楚的花费很大,可收入却有限。
公元780年,宰相杨炎建议德宗施行“两税法”,废除“租庸调制”,只收取地税和户税。
根据土地占有量和财产多少来交税。
后来因为家庭财产根本没法统计,只能盯着看得见的土地,所以“两税法”逐渐只征收地税。
为了扩充财源,朝廷建立起盐铁专卖制度。进入五代十国,各个军阀为了筹措军费,把专卖制度更加发扬光大。
这一切都被大楚继承了下来。
反正是按照土地收税,只要有人种地就能收到钱,也就没必要搞什么分拆田地之类的事了,这也是“不抑兼并”的国策由来。
可问题是:有一帮人不需要交税啊。
那几万名官员和亲戚、朋友占尽大楚红利,却不用付出一点代价,而兼并土地的急先锋,也是这帮人。
大楚初年,交纳地税的自耕农占人口的一半左右,到楚仁宗末年只剩下三分之一,不用交纳地税的耕地占70。
根据“与士大夫治天下”的原则,地税只能减少,绝对不会增长。
幸好还有专卖制度。
除了盐、酒、茶等人民群众的刚需产品,朝廷把矾和香料也纳入专卖体系,或直接垄断,或寻找代理商,反正能赚钱就行。
垄断的利益是巨大的,大楚把专卖制度发展到极致后,收入一度占到财政总收入的60—70,地税只占一小部分。
大楚的富裕和商业繁荣,大抵来源于此。
可在那个时代,又没有什么产业升级和技术改造,一旦把垄断做到极致,专卖的潜力也就挖尽了。
红利消失殆尽时,大致是楚仁宗末年。
几年后,楚神宗继位称帝,面对的是一副惨淡光景:
地税早已枯竭,能维持下去已经不容易,打土豪分田地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专卖制度也没有增长点,红利到头了。
可朝廷开销却在不断增长:官僚体系越来越庞大、朝廷越来越奢侈、军费开销有时占财政收入的80
所谓“百年之积,唯存空簿”是也。
这样的大楚,可真是穷到家了。
就在这样的局面中,诸葛半山走上历史舞台。
地球上的大宋,变法的是王安石。
缥缈界的大楚没有王安石,主持变法的是诸葛半山。
彼时,在地税枯竭、专卖无法增长的既有情况下,诸葛半山另辟蹊径,提出“理财”的概念。
想在既不增加地税伤害农民,又能增加财政收入中寻找新的平衡点、增长点,也就是“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说起来复杂,其实也简单。
方田均税法:
清查土地占有情况,向既得利益集团开刀,让多占田者多纳税,少田无田者减轻负担。
青苗法、市易法、均输法:
都是之前王朝用过的老梗,朝廷把仓库中的粮食和钱拿出来,直接参与市场经济,既便民又生财。
保甲法、保马法:
建立严密的基层组织,可在必要时征召庞大的民兵队伍,又把经营不善的国营马场,下放给基层经营。
免役法:
出钱免除劳役,官府再雇人干活。
诸葛半山希望用国家力量来影响市场,最终达到民间和朝廷力量的再次平衡。
虽然不像汉武帝一样狠,搞得“中产之家皆破”,但足以为帝国续命。
变法也确实带来丰厚的红利。
变法铺开以后,“青苗法”每年能带来将近300万贯收入,免役法也能带来将近400万贯,各项变法收入加起来,最终积蓄了可供朝廷使用20年的财富。
神龙六年,西北军收复5州,扩地2000里。
但也到此为止了。
“神龙变法”触动了利益集团的外表,却远远没有触动灵魂。
当时的许仙,还没有穿越,没有地球上二十一世纪的先进思想,却对变法有着独特的理解,让钓叟赞不绝口。
现在的许仙,拥有二十一世纪的记忆,站在巨人的肩膀看诸葛半山的变法,又有了不同的理解。
许仙又说了一番自己的见解。
马克思说过:“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以上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
有资本的,往往是既得利益集团。
东方和西方不同,基本没有宗教战争。东方的变法和造反,几乎都是为了重新分配利益。
诸葛半山自诩“理财”,其实还是在劫富济贫。
在他的理想中,老百姓是不用加赋的,但是在产业变革之前,世界财富是固定的。既然不从老百姓手里要钱,就只能洗劫利益集团。
从来不会有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
在变法的过程中,迎接挑战、攻击是题中应有之义,这时就需要有一个强大的人来支持诸葛半山。
很不幸,楚神宗不是一个好领导。
满朝文武和天下富人都是旧体制的受益者,现在冒出一个诸葛半山,怎能容你?
于是,所有人都实名反对变法。
司马光公开批评诸葛半山:“这样不行啊。”
韩琦上书否定变法,富弼辞职,就连苏轼都差点因为“乌台诗案”送命
面对这样的攻击,楚神宗扛不住。
站在楚神宗的角度上看,其实也能理解:
“所有朝堂重臣和一个诸葛半山,到底该怎么取舍?其实不难做。”
不是所有人都有魄力用自己的牺牲,换取后代的幸福。
如果有一个强力君主支持,诸葛半山就能成功吗?
至少有一部分不行。
“神龙变法”的内容,和商鞅、杨炎、刘晏都不一样。
他们或是砍掉既得利益阶层,或是重建财政来源。
只要有强力君主支持,是可以办到的。
而诸葛半山是用市场来调节。
根据现代商业的经验,想要完全市场化,需要有完善的金融机构。
存钱贷款找银行、损失理赔有保险,对不对?
按照变法内容:
青苗法、市易法、均输法等法令,应该由银行、国企来执行,他们具有专业知识和信誉,做为官府和农民的中介层。
甚至买卖都需要繁荣发达的工商业来配合。
变法的一部分内容,本质上是商业行为。
可大楚毕竟是古代王朝,没有先进的金融机构,除了垄断专卖,也没有繁荣的工商业,只能交给官吏来执行法令。
用行政命令直接指导商业行为,往往会产生腐败、粗暴、和强制性摊派。
比如青苗法,官吏怎么能知道谁需要贷款呢?
如果不是需要贷款的农民去主动,即便他们一家一户查找,官吏也不会知道到底把钱借给谁?再加上指标摊派,随便找几个人拉倒。
需要的人借不到钱,拿到钱的不需要。
真是缺了大德了。
归根结底,这部分法令太超前,大楚的社会组织根本不兼容。
就像一台90年代的电脑,都老掉牙了,你非要拿出来玩最高配置的王者荣耀、绝地求生不死机才怪。
听许仙说到这儿,钓叟懵了,问道:
“马克思是谁?什么宗教战争?什么电脑?什么王者荣耀?什么是死机?”
许仙一时嘴快,说出了超时代的东西,只得胡乱解释了一番,也不管钓叟听不听得懂,又继续侃了一会儿,道:
“没有强力君主支持、没有金融机构,不论是地税或理财,都没有成功的可能。
诸葛半山没有错,只是生错了时代。”
许仙评价诸葛半山的神龙变法是七分功,三分过,这三分过是因为检验过的真理,到下面具体执行的时候,却出现了偏差。
钓叟说道:
“这一切的一切形成了大楚的天道,它守护着大楚开国以来既定的规律,不管是谁,想要反抗,都会遭到疯狂的反噬。”
许仙最后说道:
“天道不足惧,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畏。
只要能做到这三点,变法其实不难。”
许仙对变法的见解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钓叟面现惊容,道:
“短短几个月不见,小哥对变法的理解竟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听小哥一席话,有如醍醐灌顶,令老朽茅塞顿开!”
顿了顿,钓叟问道:
“小哥,以大楚现在的形势,究竟要如何破除祖宗成法,才能逆转天道?”